仿佛冰裂出了細痕,少年果然被這突然的問話,震得神情松動。
顧青接著道︰“第一,自食其力,可以溫飽;第二,籌謀積蓄,暫緩復仇;第三,活著。”
“第三,五年。”
少年的聲音冷若冰河,卻極為動听。
顧青一頓,鄭重道︰“十年。”
“好,我應你。”
顧青笑了起來,十年已是不短,夠太多世事翻轉流變。
他抬首見顏錚直直望著自個,想起如今那張臉,心中不免煩躁,再看顏錚面上難得全無評判之色,不過是見所未見的驚奇,又旋即釋然。
他掀了簾子,探首吩咐車夫︰“尋條僻靜的巷子,停車。”回轉頭,視線落在少年單薄的衣衫上,未及多想解開身上的緙絲大氅,直接披上了顏錚肩頭。
馬車離了嘈雜地兒,漸行漸靜。顧青忽然開口道︰“你可曾怨我帶你出宮,讓你失了機會?”
顏錚瞬時抬頭看他,眼里帶著冰涼殺意。
兵敗一事,顏家曾力阻此次征伐,卻還是被調兵,這里頭牽扯甚廣,絕非一二說得清。但至少有一點憑原主記憶可以肯定,皇帝討厭顏家。
因為要留著狗看門,而不得不養著。如今老狗既失了門戶,又掉了滿口利牙,自然早早料理了。至于皇帝是什麼時候看上的小狗崽,原主就不清楚了。
顏錚不可能不知道皇帝的推波助瀾,他會乖乖待在宮里,除了被喂了藥,也是想復仇吧,只是听到需要淨身才能復仇,才有了那麼點緊張,被顧青識破。
這是顏錚頭一次在顧青面前露了情緒,聲音卻已是威脅︰“你是如何知曉的?”
“你放心,別人看不出來。”顧青撫了撫額,試圖解釋,“我見過死人,很多很多死人,也上過戰場。”
天災人禍我都經過,受創後的人我采訪得更多。所以我辨得出你的漠然不是被擊垮的絕望,而是復仇前的無謂生死。
顏錚看了看那張絕色的臉,以及華服下那顯然並非練家子的身形。這樣的人上過戰場,見過尸山?他有些不信,但那雙鳳目里有他熟悉的東西,顏錚十二起隨父征戰,關于這種事是不是吹噓,他抬抬眼便知。
他回答得也極干脆,“我信你。”
車已停下,顧青緩緩撩起左袖,一直褪到肩上,那些交錯的舊傷就這樣□□暴露出來。“這是皇上的喜好,全身皆是如此。”
顏錚難掩眼底驚愕。
顧青放下袖子,臉上神色晦暗不明,最後似下了決心開口︰“皇上喜歡隱忍柔順,必須完全遵從他的命令,只要有一次不依,便再也沒有機會。
我曾親眼見他弄死幾個不順意的兒郎,其中最慘的那個,不過是不肯乞饒,就被他當場割去那里,丟給侍衛輪流……直到什麼聲也發不出,血盡而死。”
依顏錚的性子,根本等不到機會報仇,就已死透了。
“你不是那樣的人。”
顧青一愣,一時沒明白顏錚冒出來的話,本能問道︰“什麼?”
顏錚面上清冷,口中篤定道︰“你不是會乞饒的人。”
未料相勸反被看穿,顧青正琢磨說什麼才好圓過去。
顏錚狹長的雙眸只望著他,仿若洞穿世事,讓人受攝于目光的主人。似下了判詞,他又道了一遍︰“我信你。”
顧青不曾防備,便漏了心中所想︰“終歸不想你死。”
顏錚的雙眼有剎那的失神,呆了呆,很快又恢復過來,他接了身份契約,向著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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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掀起車簾子,外頭不知何時又陰了天,風夾著飄雪旋在巷子里。青灰的巷道深處,顏錚一身白衣,他走了幾步抖開石青色的大氅,很快暗色上了身,與周遭融為一片,失了先頭的焦點。
他突然停步,又折返拜到地上,聲音終不再冰冷︰“若事了還有命在,必舍身來報大人。”
顧青張口想說不必,雙唇才啟,就想到自己搞不好還可能死在顏錚前頭,這一頓,寂寥間也不知說些什麼了,只道了聲︰“珍重。”
兩人就此別過。
馬車重又入了鬧市,顧青這才回神想起戚順為何尋他商量處置顏錚,早些年原主曾為皇帝調.教過幾個新人,後頭那暴君覺著都經不起折騰,便不再讓原主費神,只把人送來折磨一番,廢了扔出去就是。
戚順倘若早就是遼王的人,那送來的人豈非都經過遼王之手?往龍榻上塞人,皇帝的健康如何,情緒如何,不經意說過些什麼,再加上原主這個常駐,這條獲取帝國最核心隱秘的路子,早被他密不透風攥在手里。
遼王絕對是個人物,雖是擋在顧青重獲自由路上的大石,卻也少不得要借來靠上一陣,當然,前提是自個對其還有用。
只不知另一頭太子的局布得如何?
想著,顧青不自覺將手伸進茶盤里,取出一顆纏糖來。長期的記者生涯,熬夜寫稿,調查蹲守,顧青也曾是個大煙槍,後來立志改了,卻撿起了兒時愛吃糖的毛病,過去是煙不離手,後來就成了糖不離口。
甜味在嘴里漫延……
最棘手的皇帝該怎麼辦呢?想到原主的各種糾葛,顧青就腦門子疼。
雖往事不堪回事,幸而不是他的往事,因著神魂換了一個,看那些事,便像在看電影,又像在采訪當事人,即便知道全部事件,也只是傍觀者。
幸好如此,要真是親歷的感覺,他對老天爺再給的機會就不是感激之情了。
那麼,弄死皇帝?且不說如何施行,皇帝若是現在能死,太子不會只將顧青下獄,遼王不會氣他差點壞了大事。
文武百官大半還捏在皇帝手里,皇帝驟然死了,太子和遼王全無準備,混亂中哪個上了台,都有大半不听話的官員等著料理。若是再有個差池兩敗俱傷,冒出個漁翁得利的,怎麼想都不是好時機。
所以一下置皇帝死地是不能的,時勢不許,硬來,自己也得沒命。
退一步呢,如果繼續讓皇帝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呢?
顧青直覺有眉目,趁著皇帝不死不活,太子和遼王才能在朝堂上興風作浪,各自培養勢力。群臣一見皇帝這般光景,自然人心浮動,紛紛站隊。只看兩人誰的動作快,誰先得了勢,到時皇帝這障眼法也就能死了,而先下手的一氣奪取天下。
看來這遼王的船他顧青不上也得上,不求從龍有功,但求平安身退。
該怎麼讓皇帝保持口不言身不動?真要著手做起來,遠非想想那麼簡單。
“大人,府上到了。”
顧青揮掉思緒,整了整頭冠,下車站到了府門前。
看著頭上高掛的顧府兩字,作為現代人的顧青還是免不了激動了一把,想想原主記憶里三進的御賜宅子,再回想自己前世租來的蝸居,真是辛酸淚流啊。
車夫很是知禮,看顧青沒人跟著,哪兒有官老爺親自上前喊門的,便哧溜著趕到門房去通報。
不想才進去就慌著臉出來,“大人,門房沒了。”
什麼叫沒了,顧青隨著他往門房里一瞧,不僅人影不見一個,連桌椅茶爐一概布置全不見了,簡直是整個清空了的模樣,可不是“門房”沒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車夫知道這是出事了,忙道︰“大人先別急,小的去把車停得牢靠些,再陪您進去瞧瞧。”
顧青點了點頭,也不站在門口等車夫了,先晃進了門里。這門房沒了,通往廊廡的窄門也就成了擺設,顧青進得宅子,眼前一片狼藉,樹木花草被人攀折踩踏,好似狂風掃過。
這是抄了家了?
不對啊,讓人送他回來的是左靳,鎮撫司是專干抄家的,他若知道便不會這般行事。宮里的戚順掌著司禮監,諭旨都要經他手,若有抄家的命令,他不可能不知,戚順還讓顏錚跟他家去呢。
他一路往內宅行去,諾大的宅子過往僕從也有二三十人,如今一片死寂,毫無人聲。
顧青拐進內院,正房里傳出一陣響動,他急于問個究竟,跑進屋一看,里頭空落落,四壁孑立,陳設的大家伙都已不見,有個管家模樣的人坐在那兒哼著小調,桌案上鋪滿了顧青往日得的那些御賜之物。
冷不丁見顧青闖了進來,那人忙放下手中事物,慌慌張張從桌案後頭挪了出來。
“大人,您怎麼,怎麼出來了?”
“張德,你……”
不待顧青說完,張德急急道︰“下人們知道大人入了詔獄,都急尋出路,跑的跑,散的散。您看這宅子里頭亂的,都是被那起子不要臉的搶奪出了府去。老奴,老奴是拼命護著才護下些東西。”說著,從懷里掏出兩張銀票放在桌邊。
“那這桌子御賜之物?”
“正是老奴拼命護下的,正清點著怕有所損失。”
顧青對這張德的話竟是一字不信,當事人有沒有謊報新聞,說的話摻了多少水,線索值不值得追,他早練出了一雙火眼金楮。
這張德上來分明是被撞破嚇著了,顧青還沒開口,他就急急拿話來堵,後頭又理直氣壯,急于表功,這一連串的轉變根本是做賊心虛。
如此一來,顧青反倒有些眉目了,多半是這張德帶頭搶了他的宅子。可惜自己如今這副身板不能馬上將對方拿下,只有等車夫折返,合力為之。
剛想到這身板,這身板就出了ど蛾子,顧青突然額上冷汗直冒,腿腳齊齊變軟,眼前也開始迷糊起來。
張德忙近前扶了顧青一把,待緩過勁來,顧青再看張德,只見他臉色有變,想是要逃。
就在此時,那車夫剛好折了回來,顧青反手緊緊抓住張德,急聲道︰“快抓住這賊人!”
張德一慌,順手猛掙開顧青,將他推滾到角落,顧青只覺喉頭一陣血腥。
待張德再要逃,已被那車夫攔下,即便尋常人家的車夫大多也是孔武有力,兼任護衛。這車夫是左靳的人,更是會些腿腳功夫,顧青眼見張德被拿下,心頭一松,不爭氣的身板便又暈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種說法, “雜家”的人,比說“咱家”的人,通常社會地位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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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菊場2《論舍身死》
作者︰ 小狼狗要舍身相報唉!
顧青︰ 又不是報你。
作者︰ 什麼時候能寫到那天……
顧青︰ 你敢!我救回來的人,憑什麼給你寫死?
作者︰ 呆子,不是那種死啦~
顧青︰ 死還有哪種死?
作者︰ 生死的死,和欲.仙.欲.死的死嘍……
吃瓜群眾︰呦~~(集體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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