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陳原臻對于母親的記憶永遠停留在六歲。
六歲之前的陳原臻並不叫陳原臻,她隨母親的姓,單名一個臻字。
躺在病床上的母親在臨終前滿足了父母的心願,說出女兒生父的真實身份之後便閉上眼楮撒手人寰。
那時的陳原臻只知道撲在母親逐漸冰冷的身體上嚎啕大哭,為其生父身份而感到震驚的工作則是交給了外公和外婆。
對于她來說母親就是整個世界,在她六歲以前的概念里根本沒有父親這兩個字。
在家里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個月之後,一天放學,陳原臻推開家里的門,看見兩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站在她家小小的房子里。
還沒有來得及向外公外婆了解他們是誰,她就被這兩個男人帶到了醫院,抽了血後又被送了回來。
去醫院的時候,她坐在一輛汽車里。那是陳原臻人生中第一次坐汽車。她不可避免地感到很新奇,但並不喜愛。
汽車的座椅的確很軟很舒服,但是不如媽媽的自行車後座,她坐在那上面伸手就可以摟住母親柔軟的腰。
那時的她根本不明白這兩個人帶自己去做了什麼,只是听著外婆一遍又一遍地嘟囔著“成了,成了。”
一個月之後,那兩個男人又一次來到她的家。
她看到外婆笑逐顏開地接待他們,在母親去世之後,這還是陳原臻第一次看到外婆笑。
之後外婆就帶著她回屋收拾行李,因為外婆對她一向沒有什麼好臉色,所以她也並不敢問外婆這是要做什麼。
當外婆收拾好東西帶著她從房間又走出來的時候,她剛好看見外公從其中一個男人的手中接過一張紙。
直到後來陳原臻才明白那是什麼——
那是一張價值十萬元的支票。
一張買斷她六年人生和母親一生愛戀的支票。
在坊間只言片語的八卦和自己殘缺記憶里,她大體知道了自己身世的來龍去脈。
母親初中畢業就輟學了,在鄉下待到十九歲的時候進城打工,做一家酒店的服務生,負責整理客房床鋪,打掃衛生。
就是在這家酒店里,母親認識了陳至山。
天天周游在各色交際圈里的陳至山那時還是第一次見到像母親這樣什麼也沒見過,看到什麼都會露出驚奇目光的女人。妻子康瀠那樣的富家千金雖然知書達理,漂亮大方,但是遠比不了這個什麼也不懂的鄉下丫頭能夠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于是陳至山隱瞞了自己的一切,開始以一個離異的好心大哥的身份和母親相處。久而久之,在人生中還沒見過幾個男人的母親就被身邊這個什麼都懂,哪里都去過的所謂大哥迷住了,她那時還以為自己遇到了好人,遇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于是一切就自然而然地發生。
直到有一天,還活在蜜罐里的母親在整理一位客人的房間時看到了客人忘記拿走的報紙。
“陳氏集團總經理陳至山先生攜妻子康瀠女士一齊參加至瀠廣場建成剪彩活動。”
商業版的頭版頭條就這樣毫無防備地闖進她的眼楮,照片里陳至山與康瀠相視而笑,兩只帶著婚戒的手一起握著剪彩時用的剪刀,好一個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恩愛場面。
至瀠廣場,二人的名字里各取了一字。
在頭條標題下,母親看到陳至山在接受記者的采訪時說至瀠廣場不僅是陳氏接下來發展的一個重要項目,還是他送給妻子康瀠的結婚五周年禮物。
就是在這一天,母親的情感世界遭遇浩劫。她明白了陳至山只是把自己當作一時的玩物,之前她所認為的,所謂的愛情都只是欺騙。
雖然母親沒讀過幾年書,但她還懂得做人起碼的禮義廉恥,于是她默默離開了酒店回到鄉下。
後來陳至山再去那家酒店時還有問起母親的下落,但是當他得知母親已經離開的時候也只是表示知道了,再無半點牽掛。
對于他來說,陳原臻的母親和他之前任何一個有過露水情緣的女人並沒有什麼區別。
如果不是因為她懷了陳原臻的話,或許陳至山會永遠忘記這個女人。
回到鄉下的家里沒有多久,母親就發現自己懷孕了。在當時的年代里,未婚懷孕是一件極其不堪的事情,陳原臻的外公外婆雖然對母親發了脾氣,也扇了耳光,但卻不敢讓母親進城去做人流手術。
他們害怕她這一去便會路人皆知。
母親因此保住了陳原臻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的性命,可無論父母如何逼問,母親都不肯把陳原臻生父的身份告訴他們。
母親本來是想要把這個秘密隱瞞一輩子的。
但是有的秘密生來就注定要被揭開。
陳原臻五歲的時候,在另一座城市里打工的母親查出罹患胃癌。
因為家里供不起治療的巨大開銷,所以母親在醫院只待了三天就回到家里靜養。或許是因為太舍不得孩子,在那樣惡劣的治療環境下,母親竟然能在病床上堅持一年之久。
但是到最後,母親瘦弱的身軀還是沒能抗住病魔的襲擊。大概是擔心自己死後父母沒有條件照顧陳原臻,終于在臨終前,母親還是把陳原臻生父的身份說了出來。
陳原臻的外公外婆雖然不知道陳至山是誰,但他們也听說過城里的至瀠廣場,他們知道那個和自己女兒不清不楚的男人是個有錢人。
所以大半輩子沒有離開過鄉下的老兩口破天荒地進了一趟城,他們覺得就算陳家不把孩子接回去,也至少該付出點撫養費。
老兩口的努力到底還是有成效的,再往後的事情陳原臻就有了記憶,她還記得自己被帶到陳家的第一天,在陳家金碧輝煌的客廳里,她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只活在外公外婆咒罵里的父親。
陳至山安安穩穩地坐在沙發上,那時三十多歲的他就已經有了和現在一樣的氣定神閑,絲毫不在意康瀠的憤怒與陳原臻的無助。
倒是那時候還在世的陳老爺子和陳老夫人還顧念著臉面,陳老爺子對康瀠講陳原臻畢竟是陳家的血脈,不能流落鄉村。陳老夫人則是對康瀠旁敲側擊著說以後一旦出現需要商業聯姻的情況,如果她將來又有了女兒,正好也不用擔心會派自己的親生骨肉去應付,這也算是一個好處。
這些大人們在說這些事情的時候,陳原臻就站在一邊垂首听著。
他們以為那時才六歲的陳原臻什麼都不懂,所以才能如此口無遮攔。
可是六歲的她不懂,不代表長大後的她還是不懂。
大概是因為陳至山與康瀠的結合對于兩個家族來說都干系重大,一向追求完美的康瀠到最後還是無奈地吞下這顆苦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私生女入住陳家,冠上陳家的姓,最後改名叫陳原臻。
陳原臻不敢想如此驕傲的康瀠會遭受怎樣的痛苦,
可是痛苦的人又何止康瀠?
陳原臻坐在沙發上呆呆地看著窗外的如霜月色,茶幾地板上被捏扁了的啤酒罐東倒西歪。
陳原臻從小就被兩個哥哥喊作野種,父親陳至山對她可有可無並不在意,爺爺奶奶心里覺得對康瀠有愧,所以對兩個孫子的做法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家里的佣人都是看人下菜碟兒的主兒,見幾個主人對這個所謂的三小姐都不待見,自然也不會給陳原臻什麼好臉色。
陳原臻住進陳家的當天她就從鄉下的小學轉進了z市最好的私立小學,也就是從那天起,她再也沒見過外公外婆。
她听說是外公外婆和陳家簽了協議,十萬塊,一輩子都不再踏入z市半步。
看來那十萬塊還買斷了她與外公外婆的血脈親情。
還真是廉價啊,陳原臻冷笑著又灌了一口啤酒。
在外人來看,她陳原臻是交了大運,能踫上這樣一個有錢的親爸,竟然從鄉下窮丫頭搖身一變成為豪門三小姐。
可是這樣的“搖身一變”到底含著多少苦楚,也只有她自己明白。
尤其是當她知道自己的母親之所以會如此悲慘,是因為陳至山當年欺騙了她。
如果陳至山沒有欺騙母親,自然就不會有她。她也就不用承受二十幾年的冷眼與辱罵,她的命運也不會就如同別人手下的棋子一般,隨意就可以被當作聯姻的商品。
如果說她的身上帶有原罪的話,那就是陳至山賦予她的。
在她心中藏下的就再也不只是痛苦,還有類似于仇恨一樣的復雜心情。
隨著一陣刺耳的捏扁易拉罐的聲音響起,陳原臻從沙發上站起身,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遠處。
窗外是被夜幕覆蓋的城市,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隱約能夠听見的汽車汽笛聲充斥著她被酒精麻痹的視覺和听覺。
第二天。
下午最後一節課的下課鈴剛響,紀敘就背著書包和小伙伴們沖出了教室。
他決定今天要快點回家,不能再讓小姨生氣。
剛沖出校門,他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紀敘,嗨。”
穿著一身玫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瑰色大衣的陳原臻沖他招手。
她個子高又長得好看,站在家長堆里很是顯眼,紀敘身旁的小伙伴見了都暗暗問他。
“紀敘,那是誰呀?”
紀敘臉上的表情有些復雜,他含糊地應付了同學幾句之後就和同學告別,他看了一眼陳原臻,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咬著嘴唇尷尬地與她擦身而過。
盡管他很喜歡這個漂亮姐姐,但是他還記得自己昨天答應過紀慈希什麼。
陳原臻對紀敘的疏離絲毫不奇怪,她快步跟上紀敘,伸手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怎麼,不認識我了?”
被陳原臻抓住了,紀敘也不好再無視對方。他只好轉過身,規規矩矩地對她鞠了個躬。
“您、您好。”
陳原臻彎腰與紀敘平視,她笑著問道︰“昨天不還叫我漂亮姐姐來著,怎麼,今天不漂亮了?”
“不是……”紀敘低著頭,很是為難。
陳原臻明白昨晚這小孩肯定是被某個家伙給教育了,也就不再逗他。她直起身子將手里提著的一個袋子給他。
“喏,送你的。”
紀敘疑惑地接過袋子,低頭一看,才看到里面全是零食,他不禁驚呼出聲。
陳原臻知道小孩子都喜歡吃零食,但是沒想到紀敘看到這些零食竟然會那麼興奮。她伸手摸了摸紀敘的頭發。
“帶回家吃吧,和你媽媽一起。”
一听到陳原臻提起媽媽,紀敘的腦袋里立刻浮現出紀慈希那張冷冰冰的臉。他暗暗咬牙,心一橫,把那袋零食又還給了陳原臻。
“我、我媽媽說,我不能隨便接受陌生人的好意。”
陳原臻一愣,她在心里埋怨紀慈希那個家伙到底教了這麼小的孩子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但看著紀敘那副舍不得的模樣又覺得好笑。
她假意伸手準備接過袋子,一臉落寞道︰“是這樣嗎?那就太可惜了……虧我還專門挑了最好吃的零食帶給紀敘你的。”
紀敘聞言身子一顫,他雖然嘴上說著要把零食還給陳原臻,可是手卻始終對零食袋依依不舍。
陳原臻撲哧笑出了聲。
“你回去就告訴你媽媽,就說是因為我昨天帶著你去商場,讓她擔心了。這是補償。”
“真、真的嗎?”
陳原臻沖紀敘眨了眨眼楮。
“假的。其實是姐姐覺得紀敘太可愛了才會給紀敘買東西,你媽媽啊,是沾了你的光。”
紀敘听陳原臻這麼說也就不再拒絕,他把那袋零食像是什麼寶貝似的抱在胸前。
陳原臻看著紀敘這副模樣心中一酸。
說起來紀敘這孩子的命也是挺慘。
紀慈文當年拋家撇業地和陳原煬談戀愛,為了他甚至打算一輩子不認親爹親媽。可誰知道陳原煬這個家伙為了給自己在繼承權爭奪戰中加碼,竟然甩了紀慈文回家與千金小姐甦真真結婚。他倒是快活了,只可惜了紀敘也要被冠上私生子這個名號。
這股子渣勁兒倒是和他爹如出一轍,真不愧是親父子。
就是……
陳原臻把憐愛的目光投向紀敘。
就是可憐了她的佷子。
她在心里嘆了口氣,又彎腰對紀敘說道︰“怎麼樣,姐姐送你回家?”
紀敘聞言又把臉皺成了一團,其實他平時的警惕性還是挺高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著陳原臻,他就是無法做到當成陌生人一樣對待。
他的確懼怕紀慈希,但他同樣無法抑制自己對陳原臻的喜愛。
“昨天你挨罵了吧?”陳原臻見他猶豫,于是問道。
紀敘垂頭喪氣地點頭。
“那……你想不想今天早一點回家呢?讓你媽媽高興高興?”
紀敘抬頭看她,眼神已經開始動搖。
“我可是開車過來的,應該會比你等公交車快吧。”
結果昨天還和小姨信誓旦旦一定不會再和“陌生人”說話的紀敘,今天就坐上了某個“陌生人”的車。
盡管陳原臻早就知道了紀慈希和紀敘的住址,但是自己查和親耳听見自家佷子告訴自己的感覺到底還是不一樣,她的心里美滋滋,就連開車的時候嘴角都在上揚。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漂亮姐姐,”在車上待了一會的紀敘突然開口。
“嗯?”她邊看著前路邊答應道。
“你……”紀敘的一張小臉漲得有些發紅,他的嘴巴抿了又抿,最後才像是下了極大決心似的。
“你可不可以和我媽媽做朋友?”
陳原臻一愣,她轉過臉透過墨鏡鏡片看了一眼紀敘。
“怎麼了?”
“就是、就是我媽媽平常也沒有朋友,所以才一直都板著臉……我平時沒有人玩的時候也是一整天都不開心的。”
陳原臻想了一下紀慈希的臉,嘴角抽了一下。
紀慈希怎麼看都不像是因為沒朋友才那副模樣的吧,明明就是天生冰塊臉。
可她還是笑問道︰“你覺得你媽媽不開心?”
紀敘的嘴角垂了下去。
媽媽還躺在醫院里,自己這兩天又老是犯錯,小姨怎麼可能會開心。
他點了點頭。
“嗯……”陳原臻沉吟了片刻,笑道︰“好啊,看在你的面子上。”
“誒?!”紀敘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可以和你媽媽試著做朋友。不過……”
“不過什麼?”
陳原臻轉過臉對紀敘笑了笑。
“不過這件事你要暫時保密,要是讓你媽媽知道是因為你的原因我才會和她做朋友,她會覺得丟人的。”
紀敘想了想,覺得陳原臻這話有道理,于是連連點頭。
陳原臻心里笑小孩子就是天真,但是心情也好了許多。正好此時路口的交通燈變色,陳原臻停了車。
她剛停下車,就听見紀敘在身旁嘟囔。
“要是漂亮姐姐是帥哥叔叔就好了。”
陳原臻一愣,她還以為是自己听錯了。
“你說什麼?”
“我說,要是漂亮姐姐你是個叔叔就好了。”
陳原臻覺得又好笑又奇怪,她伸手刮了刮紀敘的鼻子,之後拿起擱在一旁的礦泉水。
“我是叔叔的話怎麼樣?”
紀敘轉過臉,很是認真地看著她。
“你要是叔叔的話,就可以追我媽媽了啊。”
聞听此言,陳原臻一口礦泉水差點噴出來。她連連咳嗽了好幾聲,驚愕地看著紀敘。
紀敘倒是一臉的平靜。
“我同桌說女孩子談了戀愛之後就會很溫柔,我想讓我媽媽變得溫柔一點。”
陳原臻在心中暗暗吐槽現在的孩子平常都看了些什麼奇葩的東西,她雖然著實被紀敘的話嚇了一大跳,但听到紀敘的理由之後也有點忍俊不禁。
只不過看到紀敘對自己這麼不設防備,陳原臻高興的同時,心里也隱隱的有些擔憂。
尤其是當她想起二哥陳原爍,
盡管現在的二哥看起來溫文爾雅,但是她堅信一個人暴戾的本性並不會改變,只會隱藏在那些錦衣華服的下面。
她直到現在都記得自己三年級那年,陳原爍是怎樣偷偷殺掉自己在學校外喂養的流浪貓的,只是想一想他當時一腳又一腳地踩向那只貓的景象,陳原臻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當時的她太過弱小,只能躲在牆壁後捂著嘴,流著眼淚看著陳原爍的所作所為。直到現在,她偶爾還會夢見那個恐怖血腥的場景,每次夢醒,她都無比增恨自己當年的軟弱與無能。
所以如今的她,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于是她正色道︰
“紀敘,別的也就算了,但是你對陌生人還真是沒有什麼戒備心啊,這樣可……”
“我只對漂亮姐姐這樣哦。”
還沒等她說完,紀敘就打斷道。
陳原臻一下子就愣了。
“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但是第一次見到漂亮姐姐就會覺得很親切。”紀敘說道。
陳原臻一下子啞口無言。
人們口中的血濃于水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這時交通燈變燈,她沉默著踩了一腳油門,汽車向前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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