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酒用的材料一概都已經有了。紅袖靠著幼時耳濡目染的記憶準備了所有自己能想得起來的東西。
家里日常吃的粳米自不用說,她只消趁著做晚飯的時候從鍋里挖出一塊藏好便可。而稍嫌粗糙的黍、秫、梁和大麥,她也變著法兒地混進蒸籠里,愣是跟著茄子一道兒蒸熟了。至于最為貴重的糯米,穆林氏原是早早發話說要做酥糕餈粑的,所以她到底沒敢動那口袋,以免引起穆林氏的注意。
穆姝早早洗漱完畢,又打著要專心念書的幌子,硬是躲在自己屋里不肯出來。
穆林氏愁得慌,在她看來,穆姝到底還是個孩子,如此文靜過頭只怕不是件好事。但穆姝進屋去早已對著她反復要求過,說是不能進屋打擾她用功了,是以穆林氏雖然心中在意,也不敢貿然前去敲門。
她不知穆姝此時已經壓根不在自己房里了。在進門不過一刻鐘後,穆姝便已經偷偷摸摸地溜去了紅袖的房內。
裝了穆家家傳酒母的青瓷 砂壇就安安穩穩地擺在紅袖的衣箱里,為了扒出它來,穆姝險些沒把她的衣襪全都搬出來。
封壇的黃泥乃是從當地負有盛名的白馬寺後院挖來的,當穆姝掌不住好奇心一點點的刮開黃泥後,便可瞧見里頭又糊了層紋理清晰的竹葉紙。
那竹葉紙乃是閩人用嫩竹熬煮攤曬出來的,因成紙遍布細紋,狀若竹葉,紙中更有絲絲清雅竹香,故極受文人雅士的追捧。求的人一多,那紙價自然也就跟著水漲船高了。
穆清言也曾顯露過渴求之意,但那會兒店家一下就比劃出三個手指,嚇得穆姝趕忙拉著穆清言出去了。
如此雅致又昂貴的紙,她爹卻拿去糊了酒壇子。穆姝感慨之余,不免又有些肉疼。
好不容易忙完家務事的紅袖一進門就見穆姝一臉好奇地探頭看酒母壇子,便急忙上前道︰“姑娘可要小心,封壇的壇泥和封紙後頭還要用呢!若是弄壞了,奴也不曉得要怎麼弄新的來了!”
“只是點黃泥也那麼講究?”已經刮掉一角封泥的穆姝下意識縮回了手。
“可不是!”紅袖湊上來細細打量了一番,確認封紙毫發無損後,這才松了口氣道,“那會兒酒坊不許女子進去走動,尤其是在炊米下缸和成酒出漿的時候,釀酒師傅處處留心,連封泥都是自個兒動手調出來的,一般人輕易插不進手去。奴那會兒沒得機會偷看,所以眼下若是要奴弄新封泥來,卻是不能呢!”
“酒坊里為什麼不讓女子進去?”穆姝大為不解地問道,“論做吃食的手藝,不是女子更擅長些嗎?我娘調的湯水醬汁都是一絕呢!”
面對穆姝的疑問,紅袖不覺露出了些許苦澀的笑容。
為什麼不讓女子進酒坊呢?紅袖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只知道,當她被管家第一次領去酒坊送東西的時候,那位德高望重的釀酒師傅就一臉怒色地將一瓢涼水潑在了她的跟前。
四處流淌的水痕就如一道柵欄,就那麼卡在了她和酒坊之間。明明是那般近的地方,明明只需要跨一步就能進去的地方,她卻沒有辦法涉足其中。
然後她就听得那高大的釀酒師傅粗生粗氣地同管家喝道︰“這小丫頭來葵水了不曾?說了幾回了,酒坊重地女人不得擅入!一身污穢!沒得沖撞了酒神!今年的收成眼看就要出缸了!若是壞了酒味兒,你們擔待得起嗎?趕緊離開!走——走——”
“紅袖?”穆姝見紅袖只管眼神發直的出神,少不得要出聲喚她回神,“你怎麼不吭聲了?”
陷入回憶中的紅袖猛然驚醒,倉皇間竟有些不敢看穆姝那清澄的眼楮。
“沒——沒什麼——”她清了清微微凝滯的嗓音,再抬頭又是一張溫馴柔和的笑臉,“奴只是叫姑娘問住了。想來是怕女子受不住重活兒吧?酒坊里里外外都是些力氣活兒,又是搬缸又是抬粟米的,也只能男人干了吧。”
“誰說的?”穆姝雖然年紀小,但行事卻十分精明,對于紅袖搪塞用的理由,她三言兩語就給擺平了,“都說群人行事,須得各司其職。料想偌大一個酒坊,里頭做事必然也是有分工的。就拿咱家吃飯來說,以往都是大哥賺銀子,我來算賬撥錢,你去買菜,然後再幫著娘料理的。我就不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信那酒坊里日日就只有搬缸抬米的活兒!想來定是那些家伙怕女子比自己精細能干,這才不讓女子進酒坊的!”
穆姝舉例的時候,完全就將游手好閑坐等吃飯的穆清止給劃了出去。
紅袖只覺穆姝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想法,著實叫她驚嘆。
陳年的幽怨在心頭翻攪不止,驀然鼻酸的她生怕在穆姝跟前落下淚來,就連忙別過頭去。就那樣吸著氣強忍下酸意後,她才敢悶聲悶氣地附和道︰“對,姑娘說得太對了!”
穆姝得了夸贊,不覺又高興的翹了尾巴。飄蕩了片刻之後,她才想起來今兒的要事。
“好啦,酒母壇子就交由你來開了。現在我們抓緊時間釀酒。”她一行說,一行又緊張地往房門方向探,“我娘還沒發現我不在房里,若是她忍不住送宵夜進我屋,我偷溜出去的事情豈不是要暴露?趁著時間還夠,我們麻溜地弄完然後回去。”
紅袖被穆姝那不安的小模樣逗得又是一笑,然後果真如穆姝要求的那般開始動作起來。
她先是將自己想方設法弄熟的米栗一起放入事先洗淨晾干的壇子,然後再極為小心地將酒母壇子上的半邊封泥敲碎。
到底是穆家酒坊珍之又珍的酒母,又在這樣的好壇子里藏了數年。如今一朝開封,濃郁甘醇的酒香霎時撲面而來。
穆姝幼時雖被她爹逗著嘗過幾筷子酒,但自從她爹去世之後,她便再也不曾聞過飯菜以外的酒味。如今突然吸進去滿腔的陳酒精氣,無甚酒量的她登時就漲紅了一張小臉,連眼神都有些迷醉了起來。
而紅袖雖然也是猝不及防,但她好歹比穆姝年長十歲。腦袋發暈的她在意識到自己有可能是被燻醉了之後,下意識便伸手掐住了自己的大腿。
鈍痛感將醉意驅去了三分。緊跟著她又掙扎著掬了捧水灑在自己和穆姝的臉上,這才又清醒了六分。
“好厲害的酒母!”總算站穩了腳的穆姝一臉震驚地小聲叫道,“只是聞一下就這樣,要是喝下去豈不是半天醒不了?”
“酒母可喝不得。”聞言紅袖便笑著解釋道,“別看這壇子里才這麼點酒母,若是釀起酒來,至少能釀二十壇!”
穆姝默默在心里算了一遍,小大肚羅漢原本就不大,再分成二十分更是少得可憐。
“糖水里少擱了點糖都會淡而無味。”她算著算著就忍不住嘆氣道,“更何況是往那麼大的壇子里倒酒母呢?光是想想都覺得會沒有酒味兒呢!”
“這個……奴也不是很清楚。”紅袖這回是真的被問住了,努力回想了半天,也只能遲疑道,“以前奴瞧釀酒師傅釀酒的時候,每次釀酒都只帶一個比小大肚羅漢稍大點的酒母壇子進酒坊,然後等到了封壇的時候,新酒都能把院子都放滿了。想來只要酒母夠厲害,釀出酒來也能一杯就將人放倒。”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穆姝舒了口氣擔憂道,“唉,若是娘沒把咱家酒坊的釀酒秘方兒都賣光了多好啊!哪怕只留一張,我們也能照著學了。”
紅袖自然也是這麼想的,但她到底只是一個下人,主人家別說賣酒方兒了,便是要將她賣了,她也是沒法兒阻止的。
穆姝也就是隨口抱怨了一句,左右是已經塵埃落定的事情,她再怎麼嘀咕也是無用。
“罷了,我們自己琢磨吧!”重正了心態的穆姝復又鼓氣道,“我們都那麼聰慧,想來一定會成功的!”
紅袖先是點了點頭,然後抬手將一把勺子遞給了穆姝︰“酒母,就由姑娘來放吧!”
穆姝沒有多想地接過勺子,又在酒母壇子上左左右右地比劃了半天,這才按自己估算的分量挖了一小勺出來。
舉家上下統共也只剩了這麼一小壇酒母,可不得省著點兒用麼?
紅袖端了新汲的井水進來,待穆姝一絲不苟地將勺子里的酒母磕進壇子里後,她這才估摸著量將清水倒了進去。
黃褐色的酒母轉瞬間就被清水沖散了。紅袖用勺子仔細的將混了酒母的水和蒸好的米栗攪拌均勻,末了又用配套的壇蓋將壇口蓋嚴實了,方才松了口氣道︰“眼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下的事情做完了,只等過上十天半月的再看是不是成功釀出酒來了。”
期待許久的穆姝眼瞧著紅袖三兩下就完事兒,不覺又有些驚訝。
“就這樣?感覺好簡單啊……”
紅袖笑道︰“釀酒原就是花時間的事兒,麻煩的事情還在後頭呢!到時候姑娘可別嫌累!”
“我才不會呢 !”穆姝握拳明智了一番之後,又上前上上下下地摸著那壇子小聲道,“一定要釀出酒來啊!我家可全靠你了!”
紅袖見穆姝抱著壇子不撒手,又是好一陣笑。
開了封的酒母壇子被紅袖小心地封了回去。因屋子里全是酒香,未免叫人發覺,她還特特地點了根佛香掩蓋酒氣。
穆姝歪纏了壇子半天,直到外頭打更的梆子聲遠遠傳來了,她方才戀戀不舍的回房了。
也虧得穆姝回去的湊巧。她前腳才進了房門,穆林氏後腳就端了碗蛋羹過來。
“我的兒,你可餓了?”穆林氏一進門就只管摟了小女兒香親,不想一低頭就聞見穆姝身上一股子酒味兒。
“哪里來的酒味兒?”覺出不對的穆林氏難得沉了臉道,“姝兒,你喝酒了?”
“咳——沒有沒有——”險些被掀了底的穆姝忙不迭搖頭否認,“酒又有什麼好喝的?我才不會喝呢!”
“那你怎麼一身的酒氣?”一貫寵溺孩子的穆林氏竟也有嚴厲的時候,當她峨眉緊蹙,繃緊嘴角的時候,饒是穆姝也有心慌起來。
“我真的沒喝!”穆林氏若是問旁的事兒,穆姝還有可能心虛,但鑒于她確實沒有喝過酒,是以她否認的時候還是頗為理直氣壯的。
穆林氏瞧著穆姝果然不像是撒謊,這才去了一半的疑雲。
“可是你身上的酒氣又是哪里沾上的?”穆林氏在意的緊,想了想就開始滿屋子的嗅了起來,“難道是誰往你屋里放了酒壇子?”
穆姝眼瞧著她在屋子里來回轉悠了好幾圈,最後無功而返。
“真是奇了怪了。”沒能找出酒味來源的穆林氏不由煩惱道,“我分明聞見了酒氣啊!”
穆姝覺著穆林氏要是繼續究根尋底地問下去,她遲早會露餡。于是她急忙將那碗蛋羹吃完,然後又推著穆林氏催道︰“娘你快回去歇著吧!不要多糾結啦!我還等著你明兒早上給我做餈粑吃呢!我要醮了濃濃的姜糖汁吃!你記得多做點啊!”
穆林氏是個簡單的人,一旦被轉移了注意力,便會一門心思的撲在新話題上。這會兒听得穆姝巴巴地說要吃掛了濃稠姜糖汁的餈粑,她便眉開眼笑地連聲答應起來。
待關了門之後,穆姝忙不迭低頭狠嗅起自己身上的味道。
說來也奇怪,她自己聞倒聞不出什麼來,直到換下衣物再細細聞,這才問出些許殘留的酒香。想來是自己方才已經習慣了身上的味道,這才聞不出異常來。
第二日穆林氏果然一大早就起來準備了,新來的房客們因為慣于早起,也被抓了壯丁,幫著搗了半日的餈粑。
自然,事後他們吃的也最多。
穆姝心里惦記那壇子還未釀成的酒,便每日每日地偷偷兒去開了壇蓋查看。
熟透的米栗在酒母的發酵下一日日的軟下去,最後結成了粘稠的一大塊。若她用筷子輕輕的戳一下,便可在上頭輕易的戳出一個窟窿來。透過那個窟窿,她甚至能看見又細微透明的漿液從軟塌塌的米栗中滲出來了。
她心里好奇,便用舌頭舔了舔方才探壇子的筷子。發酵了幾日的米汁帶著些許酒味,但更多的是甜意,認真計較起來,還有點點說不出來的雜味。
而這絕不會是酒的味道。
穆姝十分失望,幾乎以為她們的第一次嘗試已經失敗了。不料紅袖嘗了嘗就道︰“雖然嘗著只有一點點酒的味道,但還是有希望的!我們先把這些漿液榨出來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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