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司機長得很普通,國字臉,吊梢眼,平直的嘴角,額心一顆痣。
但徐恕對這張臉記憶深刻。
三年多前,在鄉間工廠的道路上,那出車禍慘劇,軋死了一個工人,尸體都辨認不清了。當時徐恕目睹了一切,司機操縱著卡車反復碾壓時的嘴臉分毫不差刻入了她記憶。
查這件事查不到一半,易子期把她摁回去,不許她辭職,甚至有禁足令,她執意不听。
想想,今天落到這下場,也是某種程度的咎由自取。
徐恕懶得解釋那麼多,跟他說交警會來,按普通交通事故處理,把司機留這,讓他們趕緊離開。
那丈夫在混亂中將怒火發泄給她,咬牙切齒地低語︰“你知道這是謀殺,不叫警察,等著他們再找上門來嗎?”
“職業。”
徐恕道。
“什麼?”
丈夫有些愣住了。
“我問你的職業!”
徐恕冷然提高了聲音,聲音帶著一絲不耐。
男人翕動著嘴唇,死死盯著她,好像她是那司機的共謀一樣,半晌才道︰“我是明城日報的。”
徐恕︰“那就是記者咯?有後台嗎?”
“……”
他看著徐恕的眼神帶上一絲不屑。
徐恕回望著他,終于有半分理解了當初她在易子期面前振臂一揮‘追求理想’時,易子期的心情。
“你不想全家死絕的話,我建議你不要報警。”徐恕說,“我的提醒只到這,你在查什麼你自己清楚,對方不會放過你,無論你報不報警,你現在報警,只是把自己豎成靶子而已。而你也許連後面是誰都不知道,就被他的狗咬死了。”
徐恕心里也煩,她知道這閑事一管,無論願不願意,她已經被卷了進去。
三年多前,那些人背後的勢力幾乎手眼通天,工廠那件事被壓了許久,最後雖然報出來了,工人死了的沉默,活著的也沉默了。
估計這記者又戳到那群人痛點了,但是這好歹也是大城市的市區……膽子也太大了。
徐恕頭疼的撞了撞車玻璃,閉眼睜眼心內都是混亂的。
手機在褲兜里瘋狂作響,她想起來剛才正和管家通話,電話都沒掛呢。徐恕趕緊拿出來看了眼,屏幕已經摔裂了,裂了的機子上頑強的閃著一串陌生號碼。
她趕緊接起來︰“喂?”
那邊的背景安靜得可怕,徐恕汗毛直豎,呼吸聲也不免放輕。
這麼……快的嗎。
“徐恕。”
易子期的聲線像暗礁上一把夜風,撞在岩壁上,和海一起,封鎖一切涌動。
徐恕怔了怔,忙道︰“我在。”
易子期︰“在哪?”
“在……”
徐恕看了看街道,最終放棄辨認方位︰“我在回家的路上,出租車里。”
易子期︰“行,等我回家。”
她哦了一聲,在他要掛電話的時候哎哎哎了一聲︰“那個,你……”
徐恕想問,你之前說,作為回報,會保護她的安全是不是真的?
轉念一想,可別惹他了吧,听這口氣挺生氣的。
“沒什麼沒什麼,你先忙吧,也該吃完飯了。”
她掛斷電話,長腿往椅背上一折,扭頭看向窗外,看了一路霓虹燈牌。
萬物入目不入心,活著也像一具死尸。
徐恕覺得這樣不太好,回家她也肯定睡不著。
那該干嘛呢。
手機在她手心翻動著,徐恕無意撥了一個電話出去,等通的時候,她沒等對方開口,生怕自己反悔了似得,飛快道。
“顧叔,幫我個忙。”
*
莫斯科東行政區,有一處靈堂擺在教堂內,葬禮盛大,戒備森嚴,密密麻麻的人頭,一襲黑衣,齊刷刷的黑色西裝,一個個冷然帶殺意,好似電影里復制下來西西里島黑|手|黨,八成是高鼻深目,只有為首的是個稀罕的純東方面孔。
盛栩猜易家那男人會回來。
畢竟死的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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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剛好是盛栩他爸。
所以盛栩百無聊賴的等著,知道他一定會來。
只是沒想到男人是一個人走進來的。
盛栩從椅子上坐直,確定了好幾次,這才笑了,一雙桃花眼內全是熱情,迎了上去,好像迎接兄弟一樣。
“elijah,我等了你好久。”盛栩的語氣很親熱,他遠遠打量了眼易子期,感慨道。
“你果然不走尋常路。”
一個教堂,八十手下,加他盛栩,八十一人,全黑。
第八十二人,卻是白衣黑褲,深色大衣,風姿奪人眼目,薄唇顏色極淡,無視教堂里其他人,徑直朝盛栩走去。
論容貌盛栩不輸他三分,但易子期目中無人的氣勢他真是學不來。
盛栩從小仇視他到大,如今遇坎,連四千萬他都不肯幫,而易子期當年能讓易氏東山再起,鬧得滿城風雨,還不是他那個傻逼父親幫忙嗎。
易子期旁若無人地從他身邊經過,走上台階,垂眼看了看木棺里的人,好像是睡著了。
“我說,我們談談都不行?”
盛栩本來就是無賴,笑一笑也無賴,語氣也無賴︰“易家的elijah真的忙,我不靠我老爹都請不起你。”
易子期沒看他,語氣不急不緩︰“當初,國內是你親手放棄的,說看準歐美市場,你父親勸你三次,你一意孤行,撤出大陸。對嗎?”
盛栩陰鷙地挑眉,唇角一勾︰“噢?那又怎樣,你有本事……”
砰!!
他話音還沒落,空曠靜謐的教堂里響起槍聲,一發干淨利落打在盛栩腳前。
盛栩暴起的同時把手下按了回去︰“都他媽給我坐回去!” 他不敢置信地大踏步沖過去,一把拽起易子期的領子︰“你帶槍?!見我還帶槍?!”
易子期在俄羅斯的事本來處理完了,現在拖著行程在這處理歷史遺留問題本來就煩,昨天知道了徐恕的事更煩,煩得他沒有半點耐心來應付面前的事。
“我他媽干什麼了,那老頭子不給我錢,你也不借我,是,我以前討厭你,後來我們不也合作得好好的嗎?!你他媽忘干淨了?我說了股份,經營權,”盛栩咬牙切齒地用食指狠狠戳他的肩頭,“你要什麼,我給就是了。我要從這里撤出去,我要回國內!”
易子期看著他,抬手替他整理了下西裝外套的領子,神色未動,唇角翹了一瞬,眼里深不見底。
“盛栩,你父親死了,是不是你或者你的好兄弟下的手,我不知道。但你既然允許這件事情發生,”易子期松手,手里的mp-446掉落,他一腳踢遠,再度看向年輕的盛栩︰“就應該有心理準備,以後沒人為你兜底了,我不是你爸,錢可以借你。按當期利率算,三年內還清,但你,包括你們盛家所有人,從此和我再無瓜葛。”
“我是想還債的。”
易子期頓了一瞬,後退著走下台階,淡淡道︰“但……人死債消。”
盛栩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提聲道。
“你三年前調查過那個老狐狸,對不對?之前才和他合作過,轉頭就捏著他死穴逼他把一個女人輕判了,我想問下,”盛栩雙手插到兜里,笑了笑︰“那女人出獄了嗎?”
盛栩走下台階,滿意地看到那道身影停住了腳步。
“我可以幫你搞定……”
他話才說到一半,教堂笨重的門就傳來輕微的嘎吱聲,那門開了一瞬,又飛快被閉上了。
盛栩臉色一凜,用俄語吩咐道出去看是誰——
“你還干老本行?”
易子期懶散的語氣讓他听著很不爽,盛栩冷笑︰“老本行我可比不過你,圈內有一個算一個,都念叨你呢,誰的嗅覺有你敏銳,之前運澳門那批貨截了我不說,還……”
門外下屬在外面喊道抓住了!
盛栩來不及說完,瞪了易子期一眼,飛快出去,一心默念著,可別是條子!
之前有屬下不小心已經進去過一次了,這次再把他牽扯上可就瞎了。
易子期出門就有人侯在漫天大雪的街邊,他正準備上車,耳朵里卻傳進了盛栩和……一聲清脆的普通話。
“誰特麼找你!”
徐恕被男人拽住領子,她便用更大的力氣把盛栩的手打掉,一臉比溫度還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要冷的寒霜,如果鼻子沒有凍成那個樣子,看上去會更凶一點。
徐恕一臉你他媽哪根蔥的表情極大激怒了盛栩。
“喲,還是中國人呢?”
盛栩挑了個笑,眼楮驟然冷下來︰“我沒有不打女人的規矩。”
他揪著徐恕的短發就要把人往雪里摔,準備讓手下把人帶回去再好好盤問。
還沒等盛栩踫到她發絲,他膝窩處一股鑽心的疼,被人生踩著跪了下去。
身後的手下看是易子期,沒敢攔,所以慘劇就這麼發生了。
易子期眼風都沒動一下,朝徐恕示意街邊︰“黑色賓利,去車上等我。”
徐恕本來還沒看清後面來了個人,正想說何必行此大禮,一看易子期,立馬嗯了一聲,從牆邊繞過黑壓壓十幾人,奔向車上。
其中一個手下默然從腰間抽出槍,對準了徐恕的背影,正要讓易子期不要輕舉妄動,男人卻先他一步悠悠然開口,一口流利標準俄語。
明明是背對著他。
他的威脅听得盛栩臉色一白,大力推開易子期,掙扎著站了起來。
“走。”
易子期和他有點像,都曾是家里地位最低的小輩,不被人關注,也不曾有人放置過期待,但易子期卻漸漸變了……他身邊人的態度也隨之而變。雖然沒有明說,但盛栩一直覺得,他們是同一國的,他怎麼能就這樣叛變。他是這樣怪易子期的,以有些可笑的角度。
到現在更牛逼了,為一個女人威脅他。
讓盛家消失?
盛栩咬牙回頭看易子期一眼,他立在雪地中,路燈照得男人印半明半暗里,夜風凜然,易子期靜靜抬眼望過來,開口說了一個字。
唇形說的是,滾。
徐恕在車上等,等著那群非我族類分子的車一輛接一輛離開後,她飛快開了車門,走向易子期,邊走邊試圖裹緊身上超厚的大衣,盡管並沒有暖和一些。
盛栩的出現是在易子期意料之中的,但他沒想到,盛栩還記得三年前的事。
他眼神落在那一步一步個腳印,朝他走來的人身上,戴著耳罩,毛線帽,全副武裝,只露出鼻頭和眼楮,鼻頭通紅,眼神清澈。
徐恕。
如果她真的像名字一樣,輕易的寬恕,多好。
幾步之外,易子期便扣住她手腕,把人拉了過來,低頭問她︰“你來做什麼?”
徐恕還沒答,他便一把扯掉她口罩,讓她這樣說話。
原因是‘清楚點’。
徐恕無言,用手捂了捂嘴,呵出白氣來,半抱怨半無奈︰“你還真是不懂憐香惜玉。”
易子期︰“你是玉嗎?”
“……ok,fine。不討論這個。”
徐恕認輸,她一五一十說了,是讓管家訂的票,最早那班,她去酒店問了隨行的特助,才知道他在這邊最大的教堂。
“我以為你來,做禮拜。”
徐恕想起剛剛那群人,吸了下鼻子,覺得癢又揉了揉︰“你是基督徒嗎?”
她腦子轉的飛快,知道避開什麼話題最合適。
在他身邊待那麼久不是白待的,那個囂張艷厲,又有點外強中干的男人,她從沒有見過,一次都沒有。徐恕只能猜出兩種可能,一是那人出現的很晚,在這幾年才跟易子期有往來;二是出現的太早了。
看他們的架勢,肯定不是談判成了的架勢。
雪勢小了些,霧影綽綽的夜色里,明顯慢了下來,但還是落在了她身上,也落在了他身上。
她問完那個問題,抬眸去看他,氛圍詭異得歸于徹底的安靜。
易子期穿得不多,她看著都替這人冷得發慌,老了會得老寒腿的那種冷,徐恕想,為什麼他不抖呢?
茫茫天地間,雪鋪天蓋地,地上很厚,天上還在持續落著。
夜色濃得化不開,只有路燈,路燈的光便是世界全部的光源,光暈投射在雪地里,照出兩道人影。
他垂眸時那個眼神卻跟天色背道而馳。
那樣淡然……
又莫名濃烈。
“想回dilot嗎?”
徐恕不知道他為什麼問這個問題,老實搖頭︰“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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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輕了些,明明這麼近,卻似乎隱隱的縹緲,摸不到踫不著,化在冰冷的霧氣中了︰“為什麼?”
“我就是不想,你要我解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徐恕低頭,手套是粉色的擬兔爪,她扯著大拇指的指套,道︰“就像,你如果問我,為什麼今晚要來,我也不知道。我就覺得,應該來。”
是做記者比做班更有意義嗎?她以前會堅定點頭,揭露事實真相啦,blabla。狗屁。
人生是怎麼想,就能乖乖朝著預想的方向去的存在嗎?狗屁。
為夢燃燒或許很偉大,但是這夢若燒傷了別人,她覺得不值。別人憑什麼跟著一起受苦呢?
但她還要繼續做,做能做的,哪怕是去餐廳一趟趟無意義的跑,都要快樂一點,即使她獨自活著像行尸走肉,那也是屬于行尸走肉的快樂。因為就是這里了,應該就是這樣。。
應該的依據是什麼……
應該沒有依據。
它管你有多任性,那前路一遍遍將你糾到這條軌道上。
徐恕想了想,又仰頭看向他︰“我來還是有理由的,不知道為什麼,你就當我發瘋吧,我覺得你好像不太對。”
這樣的感覺不全是空穴來風,但說是因為他在電話里的寥寥數語,她都會笑自己可笑。
就像是已經在邊緣了。緊緊扣著懸崖的邊緣。
徐恕剛想說冷死了,你再不說話我就要上車了,視線無意中瞥到他身後的教堂,剛才她開過一點縫隙的門鑽入腦海,電光火石件,她霎時明白過來,哪里是懸崖。
那是一場葬禮。
她看著教堂,雙手插在羽絨服的兜里,背對著易子期問道︰“是很重要的人嗎?”
易子期嗯了一聲。
听不出慟意,徐恕卻拉起他的手,拽著人進了教堂,一推開虛掩的門,暖意重新將她包圍。
她暗自吐了口氣,抖落身上的寒意,抬頭看向他︰“想進來,就直接進來。”徐恕想起什麼,從羽絨服寬寬的大兜里掏出兩小瓶金色的酒液來,遞給易子期一瓶。
兩個人走到了前排,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
“跟您聊聊天。”
徐恕沒坐住,屁股剛挨到椅子,就起身跑到台階上了,用酒瓶跟木棺踫了踫,棺材里的老人看上去慈眉善目,她看了眼,繼續道︰“我老板呢,是這樣,他挺難過的,但他不會直接說出來,我就算給他兩天兩夜,他在這可能都放不出半個屁來,我就自作主張地說了。您不要介意。您去天堂了,但他還在人間,我想雖然有一天會再見,但還是免不了,免不了會舍不得。他來跟您道個別。”
徐恕鞠了一九十度的躬,又下了階梯,坐到易子期身邊,小聲嘟囔道︰“剛剛那男的不會是這爺爺的孩子吧?他也太……”
她沒忍住,余光看了眼他。
易子期卻掏出打火機來,點燃了一支煙,垂眸低聲道︰“不會再見了。我上不了天堂。”
徐恕噢了一聲,聳了聳肩,有些失落︰“那我也去不了,以後就是地獄的命,但他們在天堂。”
易子期夾著煙,突然笑了。
他說,徐恕,你真是要死。
抖了抖煙灰,他把抽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煙扔到地上,碾滅了火光。
易子期起身,當徐恕以為他要離開的時候,他卻脫下了大衣,蓋在她頭上。
只蓋住了眼楮。
他俯身,眼神清明的吻了下去。
明天盛栩會折返進來,把他父親徹底送去火化。
這一輩子,和一個值得掛念的舊人,緣分也就到這為止了。
易子期清楚。
所以他趁著最後的機會,在心底同教父說。
您看好了,也替我同祖母知會一聲。
這就是我選的人。
以後命盤怎麼轉,是死是生,我都認了。
唯有這個人離開我的命,我不認。
教堂內拱頂極高,攏一室的暖。
教堂外風聲獵獵,鎖住半瞬永恆。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就多給我留留言留留評好不~這本我只寫自己想寫的,只要有人在我就很開心啦,抹淚~揮手絹~謝謝大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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