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不熱?”摸摸女兒發紅的小臉,白慈沒發脾氣,好聲好氣地問。
白芷搖搖頭,本能地往後縮了縮。白慈平時很少抱她,很少與她有肢體接觸,她有些不習慣。但見到母親因她的退縮一瞬間錯愕時,立刻覺得自己這樣不對。但她不過是個五歲孩童,不知道該怎麼辦,一時無措。
白慈收回手,擺出個笑臉,“要不要吃冰淇淋?”
白芷兩眼一亮,媽媽沒說她還要給她吃冰淇淋,但是她已經吃過一個了。平時媽媽說冰淇淋不可以多吃……
“怎麼啦,冰淇淋都不想吃了?有你最喜歡的草莓口味。”
“我已經吃過一個了。”白芷小小聲,帶著遺憾,“還可以再吃一個嗎?”
“不可以。”白慈很堅決,“一天一個,明天再吃。”
母親的和顏悅色使小女孩雀躍,但是母親緊接著又問,“芳姨,你買了冰淇淋給她吃啊?”
問是無心之問,可答,叫芳姨怎麼回答?
答說是,是騙了主人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被主人家曉得終歸不好,答說不是,得要交待為什麼白芷會吃別人家的東西。不過是一個冰淇淋而已,芳姨老實交待︰“是一位姓莊的小姐與白芷投緣,兩人說了好一陣話,莊小姐請白芷吃的。”
芳姨原就覺得,她守在一旁,吃個陌生人的東西也無不妥,小孩子難得與人聊天,心里喜歡,順她一次又有何妨。
顯然白慈沒和她想到一起去,臉一板,看向白芷的表情頓時嚴厲起來。她笑時有一種天然的媚態,板起臉時亦有一種不怒自威的凌厲。“跟我進來。”
“白慈……”沒想到白慈要訓白芷,芳姨懊悔。
“沒事,你去忙你的。”與芳姨說話,白慈仍舊和氣。
白芷乖乖跟母親進書房,將芳姨和白淨識擔憂的眼神關在門外。
“我是怎麼跟你說的?”
“不要拿陌生人的東西,不要吃陌生人的東西。”白芷老老實實地答。
“那你是怎麼做的?人家叫你吃你就吃,把我的話當作耳旁風是嗎?”
白芷低下頭,沒有解釋。她跟莊小姐說過,媽媽說了,陌生人的東西不能吃。
“冰淇淋有那麼好吃?嗯?我是缺你,短你什麼了?你要去吃別人的東西?家里沒有嗎?如果,如果今天踫到的是壞人怎麼辦?”
明知不該開口,白芷仍小聲為莊申辯解。“那個不是壞人。”
莊小姐跟她說話的時候會蹲下、會彎腰,會看著她的眼楮。莊小姐看著她笑的時候,就是看著她在笑。莊小姐還會跟她說對不起。
果然,那句不是壞人激怒了白慈。“你知道什麼是壞人,你知道誰會是壞人?壞人刻在腦門上嘛!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你的腦子呢!”
小女孩咬著下唇,眼淚含在眼眶里,倔強地低著頭。
“問你話呢,怎麼不說話。”白慈最討厭看到女兒這樣,每次罵她,不吵不鬧不還嘴,連眼淚都忍著。非要躲到自己房間里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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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什麼意思?哪有女兒不在媽媽跟前哭,偷偷自己哭的?還有剛才,她不過踫踫她,她就往後躲,哪里把她當成媽。別人給她吃冰淇淋她倒是一點都不挑。
越想越生氣,一股邪火在腦袋里亂竄,拿起杯子就往地下砸。“啞巴了?!你看你那窩囊的樣子,也不知道你像誰。”
小女兒終于如她所願,哇哇大哭。
白慈後悔,卻忍不住又道︰“你哭什麼,你媽還在這里沒死呢。等我死的時候你再哭也還來得及。”
杯子碎裂和小女兒撕心裂肺的哭聲驚動了一直留心書房動靜的兩人。芳姨是雇工,不好多說,只好看向白淨識。白淨識朝她點點頭,進去後關上門,把白芷抱在懷里,輕輕安慰。
白芷像是找到了親人,緊緊抱住她不肯放手。
“呵,你看,她跟誰都比跟我親。”許是天熱的緣故,白慈只覺渾身上下都是壓不住的火,她想要忍,但實在忍不住。
“阿慈。”白淨識永遠不會在一個女兒面前跟她母親吵。
“不是嘛。嬤嬤,你記不記得,她一歲半的時候,剛學會走路才多久,搖搖晃晃的,被別人隨隨便便就騙走了。我找了多少地方才把她找回來,當心我連想死的心都有。我一再告訴她,不要拿別人的東西,不要吃別人的東西,她倒是好,跟我說別人不是壞人。別人不是壞人,就是我壞人是不是?!”
“小姐,她是個孩子!她只有五歲!”
“五歲怎麼了,我五歲的時候……”她五歲的時候,父母都在,父親時常因為她是個女兒不給她好臉色看,听說父母一直努力想要多生幾個,但也只得她一個孩子。父母時常吵架,父親罵母親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母親罵父親是個窩囊廢。那時候,她躲在屋子里,白淨識捂著她的耳朵,像現在對白芷做的那樣。
白慈沒有說下去,面上滿是不忍,為曾經的自己,為白芷。她頹然倒進椅子里。
當時,母親是否像她現在這樣無助。以至于父親失蹤之後,一個人逃出國去再沒有回來過。對于母親而言,她是個累贅,是包袱,是恥辱。曾經她暗暗發過誓,如果有一天她有自己的孩子,一定會好好待她,一定不會像她的母親那樣。所以在她最不想要孩子的時候仍舊留下這個孩子,所以她會與海塞姆無數次爭吵,所以她毅然決然帶白芷離開安西。
如今,女兒的哭聲在不斷告訴她,她和她的母親沒有區別。
白慈無力地看向白淨識和女兒,“小芷,以後不要再吃別人的東西了。你要什麼,媽媽都會給你買。嬤嬤,你先帶她回房吧。”
這是白慈首次帶著歉意服軟。往常,她即便再後悔都不會說這些,至多讓阿姨準備幾樣白芷愛吃的菜哄她一哄。
打開書房門,對上芳姨的擔憂,白芷心里一暖。白淨識道︰“沒事了,你先去廚房看看中午吃什麼吧,有沒有清淡一點的小菜,我送小芷回房。”
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白淨識給白芷擦臉,一邊擦一邊柔聲說道︰“你媽媽心里很後悔,不該罵你。最近她壓力很大。她呀,有你的時候自己還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也是我不好,沒有好好教她。你是個好孩子。”
白芷似懂非懂。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在你很小的時候,有個壞人為了……你叔叔,把你騙走了,你媽媽找了你很久很久。她很擔心,這件事情一直是她心里的陰影,所以她才總是不許這個不許那個。”
提到叔叔,白芷問︰“媽媽是因為這個離開爸爸的嗎?她是不是還想著爸爸……”是不是因為爸爸的緣故,所以不喜歡自己。
“他不是你爸。”白淨識停下手,看著白芷認真道,“你姓白,是你媽媽的女兒,他不是你爸爸。你最多只能叫他叔叔。”
“可是……可是別人都有爸爸。”
“所以你才是獨一無二的寶貝,你只有媽媽。”
白芷想不明白,又被白淨識抱進懷里,“小芷,你都不知道你有多了不起。”
“不過小芷,你一向听話,今天怎麼會吃別人家東西呢?”白淨識比白慈了解這個小女孩,她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嘴巴饞總想著吃。
“姐姐跟我聊天,她也喜歡恐龍,她還要送我一個玩具,我沒有要。一開始我沒想吃冰淇淋,姐姐說叫我幫她一個忙。”小孩子記性好,把莊申的話同白淨識說一遍。
白淨識笑了。“于是你就助人為樂了?”
“我知道她是為了讓我吃冰淇淋才這麼說的。”
“哦,那為什麼你還是吃了呢?”
白芷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壓低聲音說︰“我告訴婆婆,婆婆不許告訴別人。”
“好,婆婆不告訴別人。”
“因為姐姐當時的樣子,看起來不開心,她不想回家。”
沒想到白芷會說出這番話,白淨識一怔,欣慰地摸摸白芷的頭,心疼道︰“小芷真是個聰明好孩子。”
帶過白慈,又帶白芷,白淨識對這兩母女了解甚深。其實說起來,白芷比白慈要好帶多了,白慈從小鬧騰,一刻不得太平,而小芷呢,安安靜靜的,只要給她一點玩具或是圖畫書,她就可以在一個地方待上一天。
安撫好小的,去書房安撫大的,白淨識嘆氣,她大概前世欠了她們白家,尤其是欠白慈,把她養大不夠還要操心她的終生,養她的女兒。
在白慈跟前,白淨識說得很坦白,“你對小芷太過分了。她只是個孩子、乖孩子,芳姨都覺得她寂寞。”
“我知道,嬤嬤,我知道。”白慈仍舊窩在她的椅子里,焉了吧唧,跟顆脫水生菜似的。“嬤嬤,如果當時他們又生了個兒子,會怎麼樣?是不是父親不會不告而別,母親也不會一去不回。是不是他們會多喜歡我一點?”
“傻孩子,你母親沒有不喜歡你,她也沒想要兒子。”
“如果呢?”白慈執意要問,如果當時她有個弟弟,她是不是就不會失去父母。
“你看看你小時候周圍的那些人,家里有兒有女,生活得好嘛?有多少人從小要在家里干活,有多少好東西都是留給兒子的。現在有個流行詞叫扶弟魔,你猜猜是什麼意思。”
將椅子轉到白淨識跟前,不知是否因為信仰堅定的緣故,白淨識有著從前至今,恆定不變的沉穩內斂,如深水,安靜不息。白慈笑道︰“嬤嬤還是這麼愛學習,連流行詞都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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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sp; “活到老,學到老。”
“你後悔過嗎?”
“你指的是?”
“你一直在給我們家收拾爛攤子。母親離開時你多大,不過二十九歲,比我還小。你一個人拉扯我長大,沒有親近的人,沒有戀愛,沒有結婚,沒有自己的孩子,現在又要為我養白芷。你後悔嗎?”
“在我心里,阿慈就是我的孩子,小芷是我的外孫女。我從來都是白家的人,在安西出生,能不信尼瑪神,而信奉盧舍那佛,是佛對我的恩賜。阿慈你不信神,所以感受不到這一點。”
白淨識直白說出她不信神這一點,白慈略有些窘,“我不信也能感受一點,自從到這邊生活之後更是。”
“阿慈,我並不為照顧你和小芷不平,這是我的命運,我甘之如飴。”
“可是嬤嬤,我做不到像你這樣。我想好好對待白芷,我真的想對她好一些。可是有時候看到她,我會想到海塞姆,想到與他的爭執,想到我父母,當時,我父母也是這樣……我不甘心,怎麼給海塞姆生了這樣一個孩子。”
白淨識握住白慈的手,看住她的眼楮。她自小帶大的小姑娘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這些年,小姑娘很努力地成長著,為自己,為家人。她知道,對她的小姑娘而言,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為人母,幾多艱難。白淨識能看到她的脆弱,她的彷徨,她的無助。她為之感到心疼,充滿歉意。
“阿慈,你錯了。小芷不是你給海塞姆生的孩子。她是你的女兒,是你蒙受神恩,受到神的庇佑,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是與你,與我,與白家命運息息相關的孩子。你可以說她是神佛賜予的孩子,但是她絕不是海塞姆的。瑪尼教徒不配擁有天使。”
“我知道,所以我讓她隨我姓,她是我的孩子。可是嬤嬤,我總覺得她不像我,我幾時像她這麼安靜過,你老說我小時候是猴子屁股坐不住,海塞姆也是,他小時候不是上樹就是爬牆。你說會不會是醫院抱錯了?”
白淨識失笑,“你都三十多歲了,怎麼還說孩子話。小芷哪里不像你?眼楮,鼻梁,嘴巴統統和你是一個磨子里刻出來的,長大了一定是個美人。”
“額頭就不像我,耳朵也不像,你看她的眼睫毛那麼短,還有瞳孔的顏色,我的瞳孔有點綠吧,海塞姆就是綠眼楮,小芷是琥珀色的。哪有這樣的!我總覺得她越長越像個漢人。”
“……阿慈,你父親是個漢人。”
作者有話要說︰ 以前寫的媽媽無論是《此情》里關寧的母親雲錦,還是《半夏至》里的何蒔,基本都算是溫柔、理性為孩子著想的好媽媽,一個極為理想化的母親。
其實做媽很難的,尤其是單身的母親,本身自己就有許多未完成的情結,要生活,要工作,要照顧孩子,她會有很多的焦慮,很難不投射到孩子身上。所以在《天方夜譚》里,想寫個自己需要成長,之後努力做到足夠好的母親。
白慈在摸索,在掙扎,會越來越像一個足夠好的媽媽,同時也會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人和生活。
莊申也是。
啊,其實白淨識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
然而有人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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