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女子的右手五指在琵琶上急速論壇,其舞姿也加快數倍。 我運足了目力,想看清她右手五指的動作,但輪彈速度太快,手指已經出現了幻影,仿佛有十幾只手在琴弦上一起拂動。看了十幾秒鐘,我的眼楮里全都是跳躍的手指,漸漸目眩神迷。 琵琶聲越來越高亢,如同有一萬對刀槍鏗鏘相擊,又好像是金戈鐵馬夤夜行軍,各種充滿了殺機的聲音同時撲面而來。 再接下去,女子旋身,琵琶一甩,已經斜挽于背後,但琵琶聲絲毫不停,其流暢程度更勝于她正面彈奏之時。 琴弦能夠奏出的音高是有極限的,只不過,她的彈奏手法極為高妙,竟然能夠無限拔高演奏聲音,就像在琴弦上裝了一只隨意移動的變調夾一樣。 “這才是反彈琵琶舞的最高明境界——反彈不是為了炫技,而是一種常人難以掌握的更高明的演奏手法,真正的知音,不應該去關注其外表,而應該將思想完全投注于琵琶聲,絕不舍本逐末。”我忽然有所領悟。 如同任何一種樂器一樣,無論演奏者是老是少、是美是丑、是男是女,听眾唯一要做的就是關注其指尖上流瀉出來的音符,而不必太在意其外表。 我稍稍走神,琵琶聲戛然而止。 琴弦未斷,但我已經感受到了,琴弦無法承受巨大的張力,即將崩斷。一個演奏家在全情投入之時遭遇斷弦之殤,就等于是滿腔熱情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極容易造成血脈逆轉、吐血三升的慘劇。 我一躍而起,想幫對方穩定情緒,卻雙腳蹬空,從睡夢里幡然猛醒。 “是夢,是一場夢,又是這個夢!”我苦笑著喃喃自語。 關于這女子的夢已經做過無數次,但我不知道她是誰。如果硬要牽強附會說她是112窟的舞姬,那也實在沒什麼意思。 窗外暗昧,不見光亮。 遠遠的,街道對面鄰居家的看門狗叫起來,成了暗夜里唯一能夠帶來生機的東西。 “嗡嗡”,擺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振動起來,顯示有電話打入。 我拿起手機,上面顯示的竟然是顧傾城的號碼,而時間剛剛過了凌晨五點。 “顧小姐?”我先接起電話,禮貌地打招呼。 “龍先生,我這邊出事了。他們……綁架了明小姐,留下一封信,說是要我等電話交贖金。我沒想到,賊寇作案的目標竟然是她。現在,我還沒有報案……你能過來嗎?”顧傾城急促地叫著。 我二話不說,立刻答應十分鐘後到。 “龍先生,萬分感謝。”顧傾城極短時間內就恢復了鎮定。 我只回了一句︰“稍後見。” 掛斷電話,我立刻換好衣服,飛奔出門。 家里有輛三菱越野車,在孟喬的悉心保養下,那輛車子任何時候都車況良好並且加滿了油,而且車鑰匙永遠都掛在大門邊的衣帽鉤上。 我發動車子時,孟喬已經跟出來,只穿著睡衣和拖鞋,肩頭瑟瑟發抖。 “什麼事?你去哪里?”她急促地問。 我放下車窗,一邊掛檔前進,一邊回答她︰“顧傾城那邊來電話,說有人綁架了明水袖。我不知道是不是坦克幫干的,但事情很明顯,我一開始得到的情報是錯誤的,歹徒的目標是明水袖,而肯交大額贖金的,必定是雷動天。現在我過去看看,你關好門,繼續睡。” 車子沖出門,大燈光柱立刻擊碎了黎明前的暗夜。 明水袖柔弱,且深得雷動天寵愛,歹徒看透了這一點,才直擊雷動天的軟肋。當然,這群人收錢得手之後,為了自身安全,未必肯當場放人,而是撕票滅口,讓雷動天永遠找不到他們的蹤影。 豹哥出現時,滿嘴都是假話,把我和律忠國騙了。 “無論如何,先保證明水袖的人身安全最重要。”我暗自咬牙,下了決心。 車到春都大酒店,顧傾城早就出來,在大廈正面的停車場入口等我。 看得出,她相當氣惱,雖然語氣淡定,情緒卻無法控制。 “有可追蹤的方法嗎?”我問。 顧傾城點點頭,拉開門上車,隨即把手里的洋蔥頭、電話放在駕駛台上。 “我在她的手機里安了跟蹤定位器,在她的貼身衣物里,也裝了竊听器。唯一的弱點,就是她的神志有時清醒有時糊涂。”她回答。 顧傾城手中握著一只微型的信號接收器,只有巴掌大小,綠色屏幕上,一個小紅點正在緩緩移動。 “我們時間有限,對方足夠聰明,既懂得指東打西,又懂得瞞天過海。”我淡淡地說。 如果完全相信追蹤器的話,只要對方稍稍動動手腳,我們就會與真正目標背道而馳,遠遠地南轅北轍而去。 車子向東到了十字路口,本來按照追蹤器的指示,應該是左轉向北,直接出敦煌城而去。 “情況不對。”我踩下剎車。 前方路口左轉的綠燈亮了,後面被堵住的車子連續按響了喇叭,發出刺耳的滴滴聲。 顧傾城放下車窗,向後面的車子揮手,示意那輛車子繞過去轉彎。 她沒問為什麼,但是卻完全贊成我的決定。 綠燈結束,又變為紅燈,身邊的車子來來去去,司機無一例外地按幾聲喇叭,對我停在路中央表示抗議。 “我們回去。”我說。 顧傾城緩緩地點頭,再看了追蹤器一眼,然後把那個仍然亮著的屏幕關機。 坦克幫的人固然凶殘,但那只是對于敦煌的平民百姓而言,遇到真正的江湖大人物,只能是俯首稱臣。充其量,他們只是混跡市井的小混混,沒有什麼實力,只是唯利是圖,在大佬們腳下撿點面包渣吃而已。 真正可怕的,就是隱藏在表象之下的那些暗流。 在港島,雷動天曾經帶我見過幾位江湖大佬,都是隱居幕後多年,只需動動手指,就能讓東南亞的江湖風起雲涌、雷霆震蕩。 那些大佬已經修行到了精華內斂、不動聲色的地步,不再虛張聲勢,偶爾出現在公眾面前,也只是幾個穿著樸素、愛打麻將的平凡老人。相反,他們身邊的保鏢、手下的大將卻是威風凜凜、強橫凶悍。 同樣的道理放到敦煌,豹哥凶悍,但卻是動手不動腦,並不值得過分關注。真正值得我們重視的,就是指使坦克幫的幕後黑手,即豹哥手機上出現的“老毛子特務”這個角色。 “好,回去。”顧傾城長考之後,點頭同意。 我們在路口轉彎,駛回春都大酒店。 “你是意思是說,明小姐遭劫持後,並未離開酒店,追蹤器變成了一個幌子,被人刻意帶出了敦煌城?”顧傾城問。 這問題的答案已經在她心中,是問我,更是自問。 “洋蔥是敵人留下的證據?”我問。 顧傾城點頭︰“是,遺落在走廊上,滾到了垃圾桶的後面,被我撿到。當時的情形,我從自己的臥房中驚醒——敵人一定通過某種渠道噴射了麻醉劑,所以我睡得極沉,這種情形平時根本不會出現。直到現在,我的太陽穴還在隱隱作痛。” “不是坦克幫的人。”我再次做出判斷。 以豹哥等人的做事方式,大多采取破門而入的暴力手段,很少迂回前進,所以跟麻醉劑噴霧之類的工具不可能有交集。 “你听說過黃花會嗎?”顧傾城忽然問。 我稍稍愣了一下,才緩緩點頭。 那是江湖中一個極其神秘的幫會,但是卻又自成一派,跟普通江湖門派很少有相互合作或者敵對傾軋的時候。所以,大多數人知道那個名稱,也確信它的真實存在,卻從未接觸過。 關于黃花會,雷動天只向我提起過一次,而且話也特別簡短,只有一句︰“別惹那些食人機器。” 憑著霹靂堂的強大實力,雷動天孤傲到極點,幾乎不把任何江湖同行放在眼里,包括港、澳、台、大馬、星洲這幾地的大幫派掌門人在內。甚至連掌控百姓命運的幾個小國元首、地區特首這一類的政治人物,他也私下里嗤之以鼻,不肯稍加辭色。 只是,提到黃花會時,他的表情變得十分古怪,既有沉重郁悶,也有隱隱畏懼,並且夾雜著一些羨慕嫉妒的成分,就像一個貧家少女看見了富家公主那樣,人家的一切都是最美好的,都是高不可攀的,更是永遠不可能被自己擁有、佔有的。 我什麼都沒問,江湖的水太深,最好是不該問的不問、該問的少問,讓一切深水之下的江湖故事都默默發生,不引火燒身,在犬牙交錯、危機四伏的江湖上僥幸生存下去。 雷動天提到“黃花會”時的異樣表現,讓我印象深刻,銘記在心。 “我懷疑,是黃花會的人。”顧傾城補充了一句。 “黃花會”只是三個普通的漢字,但它們組織在一起之後,就擁有了一種噬人的魔力,任何人提到這個名字,都會先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定下神、定下心來之後,才敢一個字一個字地將那名字從牙縫里擠出來。 “紅花漫天,反復清明,一劍東來,決斷皇廷。”顧傾城又說。 這四句非詩非偈的話說的是清朝乾隆年間的一個江湖大幫會,以“反清復明、驅除韃虜”為最終目標,紅花為號,兄弟一心,做出了驚天動地的一番事業,更為後來的天地會、青幫、洪幫、漕幫、袍哥會甚至老同盟會等奠定了最重要的基礎。 這四句話似乎是岔開話題,但又不是,因為顧傾城說任何話都是非常有邏輯性的。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