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諾離開的時候,天際一片通紅。晚霞鋪開,揉進薄薄的卷雲層之間,點亮大半個天空。
明天會是一個大晴天呢。他這麼想著,雙腿不由自主地繞到了劉家村。
院子的大門沒有合上。小老板正掛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梨樹上,晃蕩著雙腿,眯著眼楮吞雲吐霧。他顯然還沒有吃晚飯,一見到他諾,便盯著他的背包看。
他諾今天出門早,忘記帶零食。他有些不好意思,踮起腳,小心翼翼地將包里最後一朵玉蘭花送給小老板。
玉蘭花既不能填飽肚子也不能解饞。羅饗興致缺缺,但他諾的眼楮又黑又亮,像是美味的大黑豆。羅饗皺著眉,彎腰,伸手勾了勾。那朵花從他諾的掌心里騰空而起,晃晃悠悠地往上飄去,落到羅饗的手心里。潔白的花朵散發出微弱的香氣。過不了多久,花瓣便會逐漸萎縮,干枯,最後變成一捧春泥。羅饗捏著花柄,湊近鼻子,漫不經心地嗅了嗅。
這是個很小的村子,它的邊界逐漸被城市吞沒,變淺變淡。僅剩的居民並不想做出任何改變。他們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狹小的生活圈里,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享受著這偏安一隅的悠閑和自在。也許有一天,進步的鐵拳會將這里的一切都碾碎,他們會被現代化吞噬,成為芸芸眾生之中再普通不過的一粒小塵埃。但此時此刻,他們是安逸的。
早春的夜晚依舊來得很快,夜幕落下,四下僻靜。遠處傳來模糊的人聲和笑聲,偶爾有犬吠聲,炊煙摻著密雲,緩緩地吐出一勾黃亮的月牙來。
黑色也吞沒了羅饗的表情。他一動未動,整個人像是與陰影融為一體,只剩下煙頭那朵忽閃忽閃的火花。
這樣普通的夜晚,卻讓他諾的內心平靜下來。他不太想立刻回家。家里雖然溫暖舒適,卻沒有人可以說話。也許他應該去爸爸媽媽家吃飯,可是他們都很忙。二哥也很忙,忙著巡視領地,忙著下河抓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是這片大陸上唯一一只“野生”海獺的緣故,他諾從小就很喜歡別人的陪伴,那樣會讓他覺得安心。他時刻充滿著疑問,總是有問不完的問題,對周圍的一切都很好奇。大哥還在家時,通常都是由他來回答他諾的問題。大哥很厲害,什麼都懂,而且總是能用淺顯易懂小海獺都能明白的方式解答他諾的困惑。
可是獺總是要長大的,他諾不可能永遠和爸爸媽媽以及兄弟姐妹在一起。他們都會長大,會離開,會有自己的生活。
他諾也一樣。
二哥始終熱衷于尋求伴侶。他諾曾經問過大哥為什麼,大哥說,不出意外的話,伴侶就是那個會陪伴你走完一生的獺,當你的家族不在身邊時,你可以和你的伴侶分享一切,冬天的雪,春天的魚,夏天的露珠,秋天溫暖的湖水,開心的,難過的,恐懼的,期待的,美好的,不那麼美好的,一切的一切。
他諾心生向往。
也許有一天,他心想,我也能找到我的伴侶,那樣我就不會在這樣的夜里不想回家了。
羅饗的煙滅了。一切歸于黑暗。
月亮爬得更高,穿透雲層,發出溫柔的光芒。清澈的月光洗滌大地,照亮了春夜,也照亮了羅饗。他英俊的臉龐在月光的親吻下,光潔得像是白玉雕塑。他抬頭望向天空,一言不發。
他諾小聲說道︰“我可以上去一起坐一會兒嗎?”
羅饗低頭望去。“你自己爬。”他似乎在笑,語氣卻很冰冷。
他諾四肢無措地比劃了半天,鞋底蹭破了一塊樹皮。可憐的老梨樹。他窘迫地低著頭,道︰“我不會爬樹。”
“笨蛋。”羅饗毫不留情地評價道。
白傘不知何時冒了出來,用彎彎的傘頭勾起他諾的兜帽。他諾還來不及尖叫,脖子就被勒住,用力一甩,拋上了樹。粗壯的樹枝很硬,胸口砸上去,說不出的疼。他諾眼淚都冒出來了,卻抱著樹干不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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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兩只腿還懸在半空。他諾撲騰著雙腿,手臂用力,臉頰憋得通紅,終于將自己成功掛在樹上。他像一只吃多了蚊子的癩□□,趴在樹干上喘著粗氣。
他這幅蠢樣子顯然取悅了羅饗。他笑出了聲,臉上露出戲弄的神色。
他諾緩了好一會兒,才終于將跳到喉嚨口的心髒吞了回去。他慢騰騰地扶著樹干坐起來,雙腿一動也不敢動,僵硬得發酸。他諾悄悄朝下瞥了一眼,黑 的,看不到底。他頓時覺得兩眼昏昏,渾身發軟。
這個高度對于海獺而言,真是太為難了。
“我有點想吐。”他諾小聲地說道。
羅饗嘖了一聲,伸手拎起他諾的兜帽,一把將他拖過去,挨著自己放了下來。這里是整棵樹最結實的枝干。羅饗的動作很粗魯,但出乎意料的,他諾不再感到害怕。他離羅饗挨得很近,只有半只手臂的距離。羅饗的身體滾燙,那種熱度將他諾包裹起來。他的雙腳像是再次落到了實處,整只獺放松下來。
最初的眩暈感過去了,他諾重拾好奇心,四處打量。“這里的景色很好。”他評價道,“離月亮也很近。這個角度看起來,月亮顯得很美味。”他咂咂嘴,有些餓了。
羅饗不置可否,伸手重新點了一支煙。好聞的草木香頓時飄散開來。
他諾沒有看見打火機,不知羅饗的火從何來。他好奇地盯著羅饗的手指,研究了半天,不得其解。他其實很想拉過小老板的手仔細看看,但是他不敢。
羅饗伸出手,用中指彈了彈他諾的腦門。他諾吃痛,抱著額頭揉了起來。
“離我遠點,熱死了。”羅饗道。
他諾象征性地往旁邊動了動,仍舊坐在原地。
羅饗又抽了一口煙,吐出長長的煙雲。
“我們來說說話吧。”他諾提議道。
無人響應。
他諾自顧自地接下去問道︰“人都會死嗎?”這真是個傻問題,他諾心道。
果然,羅饗聳了聳肩,將煙叼在嘴里,拒絕回答。
他諾將白天遇到的事情和羅饗說了。他道︰“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到苗婆婆很快就要走了,我心里覺得難受。”他盯著羅饗,目不轉楮地看著,執著地想要得到一個回應。
羅饗用指尖熟練地彈了彈煙灰,不耐煩地說道︰“是人都會死,早晚的問題。你覺得難過,是因為你只看到一個人。你往大去看,這個世界上有無數的人類,無數的生靈,死亡是最自然不過的一種常態。花敗了才會結果,有終點才會有新生。她這麼用心地過完一生,走向輪回,你應該為她感到開心。”
他諾點點頭。
羅饗又道︰“這些都是成精哲學理論課上的必修知識,你讀書的時候腦袋被狗啃了嗎?”他輕蹙眉頭,“這麼笨,怎麼成的精,怎麼修的人?”
他諾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讀書不太好的。我比較幸運,一出生就修人了。”像他這樣功課不太好的小妖精,最後和尖子生一樣修成人了,他也覺得很慚愧。
羅饗停下彈煙灰的動作,倏地看向他諾。
他諾也看向他,眼楮瞪得圓溜溜的。
羅饗緩緩地吐出一口煙,忽然伸手捏了捏他諾的臉頰。他諾頓時疼得眼淚嘩嘩。羅饗松開手,若有所思。他諾輕輕地給自己揉臉,擦了擦眼楮,眼角通紅。
“沒想到……”羅饗輕聲說道,像是在自言自語,他忽然笑了笑,對他諾說道,“既然知道自己笨,就應該謹慎一點。沒事別亂跑,也不能出毛春。”
“我從不亂跑的。”他諾小聲辯解。他連毛春城的邊界都沒去過呢。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知道就好。像你這樣又胖又笨的海獺,多得是人想抓去炖湯喝。”羅饗半威脅半玩笑道,“剝了皮,下湯鍋,骨架撒孜然架在火上烤,皮毛做成小坎肩。”
他諾听得寒毛豎起,雙手捂著臉。
“不要偷偷又挪過來,過去點,熱死了。”羅饗擰著眉頭訓斥道。
他諾裝作沒听見。早春的夜里實在是太冷了。我是不會輕易離開家的,他諾心道,這里有我的家人和朋友呀,還有我的神仙外賣。不過……
“等我變得更強壯更能干之後,我還是會想出門看看的。”
羅饗瞥了他一眼。
“我想往東邊走。”他諾道,臉上露出向往的神色,“听說沿著紅久河一直往東走,就能看見大海。海很寬很廣,一眼望不到頭。海浪又凶又猛,可以將石頭拍碎。每天早上,太陽會從海底升起來,像一顆金黃的蛋。這時候,海浪又會變得溫柔,唱著嘩嘩的歌。”
大海上生活著和他一樣的海獺,不只有一只,會有很多很多只。他從未見過大海,也從未見過其他的海獺。
應該會很有趣吧,他諾心想。
“等我回來時,我會帶好多好多好吃的,海膽,螃蟹,大龍蝦,給那些想要點單的人。”他諾喜滋滋地暢想著,“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帶!”他看向小老板。
羅饗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的幻想,“你還是先琢磨著怎麼把你的神仙外賣做下去吧。”這麼笨,別說去大海,剛出毛春城估計就會被人啃得骨頭都不剩。
也是……他諾耷拉著腦袋,晃了晃兩只腳。
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分散。他又想到了別的問題,“什麼是冬之子?”
“你見過冬之子?”羅饗挑眉。
他諾點點頭。
“冬之子……”羅饗沉吟片刻,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忽然掐斷話頭,“誰要告訴你。”他斜乜著他諾。
“不說就不說嘛。”他諾道,“那什麼是貓酒?”
“你問題怎麼這麼多?”羅饗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突然將煙頭彈向他諾。
帶著炙熱火星的煙頭迅速飛向他諾。他慌忙伸手捂住腦袋。然而疼痛並沒有發生。
煙頭在緊挨著他諾額頭的地方,忽然炸開,化作一團光斑,緩緩地飄散開來,像會發光的雪花,散落在他諾的發梢里,臉頰上,最後慢慢地消失了。
“這是什麼?”他諾不敢動,極小聲地問道。
“迷𤋊1的種子。”
他諾似懂非懂。他的植物學一向成績不好。
羅饗正看著他。“如果你靠著自己的力量完成三筆訂單,”他說道,“我就答應你好好考慮你提出的合作計劃。”
真,真的嗎?
他諾仍舊維持著捂腦門的可笑姿勢,張大嘴巴。
“現在,下去,別來煩我。”羅饗伸手,拎起他諾,一把將他扔到地上。
他諾噗通一聲落地,卻一點也沒覺得疼。他爬起來,拍拍屁股,沖著小老板鞠躬。“我一定會努力的!”他大聲道,“晚安!”
他的心里滿是歡喜,像是裝滿了人類世界的冰可樂。
那一夜,回家的路很長,月光灑在他諾的尾巴上,曬干了他的不安和沮喪。無論如何,這個世界,一定是值得活的,他心想,苗婆婆也一定是這樣想的。
百葉林的林間小路蜿蜒曲折。他諾沒有迷路,踏著歌聲,順利地回到他那溫暖的海獺小窩。
作者有話要說︰ 1山海經,可以使人不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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