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天秋也笑不出來。
他發現人類極像一塊海綿體,非常的骯髒,淨會吸收些壞水一般的情緒,盡管花盡全身力氣去扭干自己,可仍然是濕濕的,一時半會兒都好不起來。
他低眉,瞥一眼手腕上的心率表,“公平起見,我也給你講一件關于我的事吧,從來沒跟別人說過的,很糗的一件事。”
其實他並不覺得糗,因為他的羞恥心少的可憐。
他在試圖轉移她的注意力。
彭婉葉意外看他,隨即點頭,“好,你說。”
“這件糗事就要追溯到好幾年前了。”
不知何時,窗外落起雪,經過桌沿的服務員滿懷抱怨。
天秋的目光轉向她身後的窗外,如失焦一般空洞。
隨即抿起唇,似乎自己也察覺好笑的說︰“久到,那時候我剛轉院到清河院,不過清河院也並不是我進的第一家精神病院,但就目前來說,清河院是我認為還不錯的選擇,床位不緊張,還可自主選單間,解決日常現實向被害妄想傾向、日常打架問題,日常生活在攝像頭之下,連衛生間都有……”
“衛生間?”她驚愕,“這不犯法麼……”
天秋的話鋒被她打斷,有一瞬間的迷惘,隨即微翹平整的嘴角,“不犯法,衛生間的攝像頭會貼心的錯開一些角度。走廊上也有很多攝像頭,沒有死角的那一種,一舉一動都在監控下。但即使是這樣,也會出現一些無處發泄,或是剛送進來還不習慣這樣的自己的半大小子出手傷人,一般來說他們的下場都很慘,可被打的那位就會有優待。”
彭婉葉一怔,“優待?”
“阿,優待。”
彭婉葉不解,听他娓娓道來。
他說,“大多數精神病院的‘放風’時間可以選擇到外面散步、打籃球、當然了,是在護士的陪同下,有些病院規定是兩周一次,一月一次。清河院沒有這樣的福利,因為封閉區護士太少。頂多放人在走廊上活動活動,和其他病友聊聊天。像那些完全失去理智可言的一級、二級殘疾是不可能放出來的了,他們有單獨的隔離病區。我們這樣的,勉強有點人權。所謂的優待就是,在走廊上玩,不小心遭人打了一頓,醫院為了撫慰你受傷的心靈,在男護士的陪同下,可以出去曬曬太陽。”
“……荒唐。”
她的表情太生動了,是真切的不可置信。
天秋勾起嘴角,繼續道︰“我剛進來那段期間天氣非常的差,雨雪交加,地面很髒,里頭正值供暖的日子。我的房間有一面牆的窗,專門讓人安上去的,打不開,就是一塊嵌在牆里的防盜玻璃,每天,看雪,看雨,日復一日的看。因為情緒不佳,屋子里什麼都被收走,包括枕頭。不知道待了多久,突然有一天晴了,太陽冒出頭來,大地充滿陽光,地上也變得干淨了,當天晚上就下起了鵝毛大雪,非常美。那時候我才剛十三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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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婉葉沒有意識到哪里不對勁,繼續听他道。
他說著,忽然笑了聲,“引人入勝的美景。那時候我被確診有一段時間了,抑郁期很長,半年到八個月不等,你知道這是什麼概念嗎?”他忽然問。沒等她開口,天秋說︰“對不起我並不是想挑起你的不快。我繼續說我的。”
她輕微搖頭,“沒關系。”
他無辜的聳肩,“總之就是我的存在沒有任何價值,或者浪費資源,我這個病復發過三次以上就必須終身服藥,我已經沒救了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但是那天看著雪,我就在想,冬天才是萬物復甦的季節。”
萬里無雲的黑夜,鵝毛大雪,密密麻麻的落滿枝杈、屋檐,粘稠的顆粒雪形成一片雪簾,窗玻璃倒映樓下昏黃的路燈,隔壁女病區有女聲在吟唱著‘我們不傻’,猶如身處巴洛克式的歌劇場,扭曲的珍珠離經叛道的掉落在人間,等待被找尋……
“第二天剛好是我的放風時間。”他斂著眉,“我就蹲在走廊上,觀察著一些人的言行舉止,你知道這世上有一種病叫做雙相情感障礙嗎?”
彭婉葉搖頭。
他換了個說法︰“那你知道躁郁癥嗎?bipolar disorder。”
“兩極世界的,失調?……”她真的沒听說過,“這是躁郁癥的學名?”
“嗯。你也可以這麼理解,這個病有點神奇,簡單來說是心境障礙的一種類型,像鐘擺一樣,滴答。”隨著後面兩個字,他歪著頭,舌尖頂到口腔上,發出兩聲響,“顧名思義,發病起來是兩種世界,是極端的對角,兩分鐘天堂,三分鐘地獄。”
她似懂非懂的,雖有幾分迷惘,卻也明白了,如果說抑郁癥是身處地獄,可以靠藥物回到天堂,那麼這個所謂的鐘擺病就是天堂地獄無縫餃接。
“我想到山上寫生……”
他的目光也染上迷惘,黑白分明的玻璃眼眸一般,蒙上一片薄霧,“所以我激怒了一個雙相。他年紀很大了,是一個農村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多歲吧,他什麼都不懂,不懂怎麼使自己平靜下來,我稍微刺激他一下,他就說砍死我。你知道有時候,精神疾病在落後的農村是很難得到調節的,他說砍死我,並不是開玩笑的,他得了這個病,他干的出來,我相信。”
“不過我不在乎了,我計算著下一次放風時間的來臨,又暗悄悄的從我的醫生那里學到關于這方面的醫學知識,我要徹底激怒他。”
最後七個字的音調相較亢奮。
“事實上,他很好激怒。”話音剛落,他倏地皺起眉頭,低聲呢喃著︰“都怪林良,真的受不了他。他總是在治療方案和藥組方面的問題上有意模糊。”
彭婉葉似乎能預見他所謂的‘糗’了,無疑是換藥使他不適,暈眩,沒法下床等等。
“在放風時間前我被換了新型藥,這種藥物禁止接觸陽光和紫外線,服藥第一周甚至連日光燈和窗簾都禁止打開,否則會引起皮膚過敏,會起滿身的紅疹……于是被打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之後,”他長長的嘆一口氣,“還是哪里都不能去。”
听起來的確很糗,彭婉葉很給面子的笑了笑。
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他們倆是真病的不輕,因為這實在沒什麼好笑的。
相比起來,天秋的確要病的更嚴重一些。
因為他想逗人笑的時候,連區分這種簡單的功能都沒了。
“然後呢?就沒了?”彭婉葉拾起桌上的紅茶,擋住下巴,掩去一些尷尬,“就沒事了?那你們再見面不會又打起來嗎?”
“不會。”
他在放松時,下巴頦裂會格外明顯。
“在走廊上玩也會有名額限制。”他也略覺無趣,溫吞道︰“畢竟人多,發生爭執就和聯合暴動沒區別,你看過飛越瘋人院嗎?”
彭婉葉嗯一聲,她掀起嘴角,好像聯想到了那種場景。
天秋一手擺在腰腹上,另一手摩挲著袖子里的腕表,心情放松︰“一發不可牽,牽之動全身。其實人的情緒都是牽一動百的,如果把一個躁郁癥患者擱到病區里,只要他在輕躁期,那麼這個病區會十分的熱鬧。可倘若他是重躁,那麼這個病區就會有危險。雙相是平衡的,好比一句話,有多大的希望就有多大的絕望。他的情緒不可控,發生那種事情,再進入抑郁期,至少一年時間,他都不可能再有放風時間,畢竟是傷人又傷己的生物,跟個定時炸-彈一樣。”
彭婉葉不予置評,有幾分懷疑,“心境障礙,障礙——有這麼恐怖嗎?”
天秋的眼尾是上挑的,連同他那道戾氣的眉,雖說此刻被他額前的發遮住,卻還是能感受到乖戾的氣息。
他挑了挑眉,視線從腕表抬起,眼皮微掀。
“或許吧。”他說︰“我又不是他,以我的角度來看,的確還是挺恐怖的。”
他的尾音攜帶氣音的笑。
彭婉葉也不疑有他,繼續听他說話,“其實他挺慘的,世界觀不斷的建立,然後崩塌。重建,再崩塌,循環交替周而復始。”
他似乎非常喜歡用氣音說話,加之他的嗓音是獨特的少年音,又在聲線表面鋪了一層年輕的磁性,道進耳蝸里簡直是一場听覺盛宴。
“就我觀察而言,他抱怨自己生活的環境限制他的才華,他希望生活給予他更多的磨難,他認為挫折後的疤痕是人生最好的閱歷,他猜忌別人亦不信任自己。針對雙相來說以上所述各不相同,但雙相發病有個共同點是,每個患者在輕躁期時都會不斷地查閱、重建世界觀、論證、到了抑郁期又被推翻……”
“你對精神病都很了解?”她忽然問。
天秋也跟大多小男生一樣,喜歡舌尖抵著上口腔,發出清脆的兩聲響,他腦袋靠在牆上,一雙漂亮的干淨眼眸直勾勾盯著她,有點臭屁男孩的模樣︰“一般般,耳濡目染的程度吧。”又用近乎口型的氣音補充︰“我的記性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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