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姐姐,你現在能適應這里的生活嗎?”他陡然問。
彭婉葉放眼看他,他窩在單人沙發里,抱著膝蓋,叼著盒子,俯視著她。
她顧左右而言其他︰“在這里也有剪頭的地方嗎?”
“……”他咬了咬唇,糾正她,“是剪頭發。”
“剪頭發。”
他忍不住笑起來,“沒有啊,我的醫生是個神人,他幫我修理的。”
“那你能適應這里的生活嗎?”她反問。
天秋不介意她繞他,也不介意她不回答,“我能啊,這里,那里。”他指著一個方向,很快收回手。
彭婉葉知道,那里就是封閉區的方位。
她記得剛來第一天,簽好字後,王院長喚來一個護士,將她帶到三樓三室的單人間,讓她把身上的衣物都脫下來,包括所有內衣,然後換上一套病號服,偏淺藍色的,布料輕而薄,下方有兩個口袋。
護士進來後給她一包新的棉內褲,是那種輕微撕扯就能撕爛的質地,不足以用來自殺。
護士讓她看單人間里唯一的一張床,床後面貼著一張床卡,貼著她的名字。護士告訴她,這是她的床位,隨後護士又給她說明著作息飲食時間,以及一些注意事項。
她是自由活動組的病人,只要沒有自殘傾向和自殺觀念,她可以隨便活動,護士鼓勵她最好多到外頭與人交談,但不要靠近鐵欄桿圍起的地方。
最後護士給她一條腕帶,替她戴上,緊接著把她換下來的衣物和所有個人物品帶走。
彭婉葉沒有問她自己什麼時候能出院,對方也沒有言明。
從那天起,她就在這里生活下來了,四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倒沒什麼不能適應的,她就像是來度假一般,每天完成任務,不開心就找心理咨詢師聊聊天,每天寫下行為日記,其他時間都是看書、看書、看書……
要說最痛苦的,除吃藥和情緒上涌心頭外,就莫過于體檢。
體檢有一項是要檢查胸腔,她必須脫下上衣對著一個冰冷的器械,所幸醫生是女人,否則她還真接受無能。但她實在也接受不來女醫生夸她的胸長得漂亮……
除此之外的生活,似乎風平浪靜,也可以說是一潭死水。
他說︰“你知道嗎,兩個月前有兩個病人逃走了。”
“略有耳聞。”
清河院的地形一目了然,要出逃十分簡單。
她說︰“听說報警捉回來了。”
“是的,我出來那天,剛好是他們進去的日子。他們以後都逃不了,只能老老實實接受治療了。”
她不明就里的‘嗯?’一聲,“此話怎講。”
他咧開嘴,露出單尖牙,笑著說︰“打個比方,在里面,我每天都要做生命體征,就要在護士哥哥的帶領下,穿過十三道禁閉門,爬七條樓梯,乘五次電梯,沿路只能看見五扇窗戶。長途跋涉,翻山越嶺的過五關斬六將終于到體檢地點。他們進去後逃不了的,護士哥哥帶我走出一扇門,把鎖栓上後都要仔細小心的看周圍有沒有精神病人逗留,才帶我走下一道門,這種復雜的地形,他們怎麼可能跑得了。”
體檢時,他要做許多檢查,腦電、心電、各種評估……
林良在某種程度上是一位良師,他給他講述過許多關于病情的見聞、資料、還有病理等,還會給他播放幻燈片,讓他詳細的了解到強迫癥和雙相情感障礙到底是什麼東西,還有過去醫學條件不發達時,人們是怎麼應對這種病癥的。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比如二十世紀期間,人們是用‘前腦葉白質切除’手術來隔斷強迫癥的。
林良給他看一張大腦的圖片,那是他第一次見到人體里所謂的記憶體,簡直驚艷的不可思議,可就這團驚艷的東西里,有一塊黑色的瘡疤。
林良說那是手術造成的,前腦葉白質切除手術。
這種手術是把手術刀從眼窩穿過去,然後左右晃動一下,切斷腦前部與其他部分的連接。
然而驚人的是,這種手術的確能緩解強迫癥的癥狀。
當然了,有時候不能。
林良給他看自己的腦電圖,對他說︰“強迫性神經失調始于額眶部皮質,這里條件有限,我並不能給你拿來一個大腦的標本,但你是如此聰慧的一個人,想必也能知道我在說什麼。這里我們要說到的是基底神經節,從大腦外部來看是看不到基底神經節的,如果想要看到它,那就需要用腦刀從大腦稍微離中線遠一點的位置切下,就可以看到一個心形核,基底神經節被排成一個圓形的束。”
基底神經節形成一個結構,這種神經節位于大腦的底部,它們接連收到大腦其他地區的神經連接,然後再把神經信號推到閉合圓環的區域。基底神經節幫助選擇相互矛盾的想法和行為,患有強迫癥的人某些圓環過分活躍,使得過濾某些想法的能力變得非常困難。
他斂著眉,盤腿坐起來,對她說︰“開放區的生活相較起來會比較舒服吧?”
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
彭婉葉輕微點了個頭,“是,比想象中要安逸。”
“在來之前,你以為精神病院是什麼?”
“恐怖?”她皺著眉說,頓時又松展開來,“住下之後,沒有壓力,不必擔心我是精神病人,而周圍人也不會帶有色眼鏡看待我。”
“我听說今明兩天,開放區的人不用申請也可以外出,那你不回家看看麼?”
這句話完全出賣他自己,彭婉葉斜乜看他,有一剎那感覺他很可憐,年紀輕輕,經歷過生死,獨自一人在精神病院的特殊病房度過幾年時間,是連自己生日都會忘記的小家伙啊。
尋思起白日听長舌婦們八卦的兩版故事,什麼隕落的星星?
這分明是孤星啊孤星。
她若有所思的想,答非所問,“有人為你慶生嗎?”
天秋有那麼一瞬間的怔忡,隨即搖頭,“你是最後一個給我說生日快樂的人,正數第二個。”
第一個是林良。
她拍拍大腿,“你喜歡吃蛋糕嗎?”
“不喜歡。”
“生日蛋糕呢?”
“……有什麼不同嗎?”
“有啊,意義就不同了。”
“意義有什麼意義嗎?”
“……”
她換了一個說法,“你喜歡吃甜食嗎?”
“也不。”
甚至討厭,他暗暗的想。
“為什麼不啊,吃甜食會令人開心的。”
她緩緩道︰“當我們不開心的時候,腦部最需要的就是糖份,復雜點來說是血清素抑或多巴胺與腎上腺素,而甜食就可以快速滿足這個需求。”
他仍搖頭,“胖子我見過太多了,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拿‘腦部需要’為其開脫的。”
聞言,抿著唇。她承認,最近吃抗抑郁癥藥品導致她胖了二十多斤,可她一米六五的個子體重一百開頭,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不過分吧?哪里是胖子了!
少年悄悄靠近她,分明都是坐著的,他還塌下肩膀,從下往上打量她,吐出幾個氣音字,“生氣了?”
她板著臉,瞪著他。
天秋倒是習以為常的,面無表情和她對視。
少年的臉頰尚稚氣未脫,卻因為瘦而失去童真感,更多的是少年氣,下巴頦很尖卻有隱隱若懸的頦裂,下巴中的美人溝。
兩人干瞪著眼,他平靜的哎一聲,“你兩邊眼皮不一樣。”
“為什麼?分明兩邊眼皮都是大雙來著。”
“右邊這只大雙眼皮很名副其實了。”
“左邊這只好多線條……”
“我數數,有多少層。”
——十幾秒鐘後。
他一本正經的喊︰“哇,數不清!”
最終是她繃不住,笑出聲,揉揉酸澀的眼楮。
“你居然能堅持那麼久。”
“三分鐘罷了。”他坐正身子,“不足掛齒。”
他舉起活動桌上能全力的空樽子,和她對踫一下,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兩人在慶祝著什麼,“我叫天秋,反過來,秋天的兩個字。”
他一手撐著地,歪著頭自我介紹著,寬松的病號服松松垮垮套在他身上,腿很長,兩人之間的距離隔著一張四角矮活動桌,他的腿橫穿在桌子下,居然能伸到她這邊來。
活動室里只有電視機發出的微光打到他側臉。
燈光明明滅滅,他神情意味不明。
她也跟著歪著腦袋,散漫的笑著,“我叫彭婉葉,委婉的婉,姓氏葉。”
初次見面,她自我介紹︰brigitte。
那時候,他是看著資料頁上的字母牢牢記住的。現在,他在腦海中一筆一劃的勾勒這三個中文字,再核對她的臉,記下了。
他有一個習慣,是生母教予他的。
每當見到一個即將要和自己未來日子產生關聯的人,他要像手機里添加通訊錄名單、新創聯系人一樣,現在,brigitte這串英文單詞降到工作一欄,而彭婉葉這三個字頂替到家庭。
聯系人的頭像不再是挽著鬢發的女碩士生、小老師,而是一個黑發堪堪及肩的漂亮病友。
她不記得他。
一點也不。
思之及此,天秋有幾分慶幸。
面對陌生人,他自在。
兩人酗著營養液,她一邊翻著活動桌上的卡牌,一邊問︰“你有去外面玩過嗎,我是指,外面。”
他仰著頭,仿佛要把天花板盯穿,“沒有。”
“那你想出去嗎?”
不想。
他說︰“沒機會。”
“現在來了。”
長久的傾計談心,原來都是毛線團。
寬闊的空間里,幾分鐘的寂靜。
他倏地擺正腦袋看她,“你在開玩笑嗎。”
天秋下意識看時間,已經過了零點,現在是第二天的凌晨。
“不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
他皺緊眉,思忖幾秒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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