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潘天鵬躺在冰櫃里的那幾天,慕容梅還把牛小石約到家里去。
一番翻江倒海的親熱過後,牛小石的頭腦清醒下來。他忍不住說道︰“姐姐,我們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與治喪氣氛不符啊?”
“他又不是一國元首,要降下半旗致哀,停止一切娛樂活動。”慕容梅很不以為然,“前年,他的親爹在南京病死了,他還開房間跟我上床呢。”
牛小石听到這里,像是蒼蠅進了嗓子眼,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後悔自己沒話找話,非得主動添堵。
潘天鵬的追悼會被宣布取消。
本來,遺體火化前的頭天下午,《蜂報》編輯部的同事們,已經接到正式通知,第二天一大早,一塊乘大巴去殯儀館,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現在,大家不用去了,同時得知,治喪委員會解散,潘天鵬的一切善後事宜,改由其親屬自行處理,大部分喪葬費用自理,集團公司派出兩個人手予以協助。
在集團公司這個小社會里,幾天以來,籌備追悼會過程中,各種雜音甚囂塵上。牛小石在撰寫悼詞時,那麼多的來訪者,都跟他有話要說,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仿佛他就是中央台仗義執言的崔永元。人們對潘天鵬的評價,基本上是一邊倒,好話找不到半句。
地球人都明白,潘天鵬出問題了。
自然,牛小石呈送上去的悼詞,也就沒有了下文。
牛小石就當是投了個稿,石沉大海。
牛小石又當是紙上演兵,長了筆頭子功夫。
牛小石還當是發了一封私信,問一下潘天鵬的在天之靈,他的政治任務完成得還行麼。
很快,關于潘天鵬的傳言,被坐實了。小劉的嘴里發布的,與在飯堂里听到的,基本上沒有什麼出入。潘天鵬涉嫌貪污、挪用集團公司財物,行賄受賄,公權私用,跑官要官,還有生活作風問題嚴重等,構成了嚴重違規違法。事情的直接起因是,自治喪委員成立的那一刻,不斷地有群眾找到高層領導,反映潘天鵬的各種問題,引起了阮偉桐董事長的注意,他下令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積極配合司法部門介入調查,挖出集團公司的蛀蟲蒼蠅來。
牛小石接到一個電話,是集團公司辦公室嚴副主任打來的。
嚴副主任嚴肅地說,牛編輯,你寫的那份悼詞,雖然不能用了,但阮董事長說,文字功底很好,仍然要感謝你的辛勤勞動。你的電腦里的那份悼詞,馬上把它徹底刪除、粉碎,要切實做到,什麼強大的軟件都恢復不了。
嚴副主任還說,那個悼詞內容敏感,牽扯面廣,特別是對潘天鵬的評價很高,完全是歪曲事實、歪曲歷史,完全是一葉障目、顛倒黑白,完全是欺騙領導、誤導群眾,一旦落到他的親屬手里,就會被當成討價還價的籌碼,就會造成領導的工作被動,對徹底清算潘天鵬的流毒是很不利的。
嚴副主任還順便攻擊了潘天鵬的生活作風問題。他是這樣說的︰“潘天鵬見了漂亮的女人,不是腿挪不動的問題,而是整個胃下垂,眼珠子掉出眼眶,一秒鐘內咽十次口水。”
總之,在嚴副主任的嘴里,潘天鵬是死有余辜、民憤難平。
牛小石留了一個心眼。他在刪除悼詞之前,打印了一份,塞進抽屜里。畢竟,這是他的勞動成果。更何況,這是他“從業”以來,最難寫的一份悼詞,里面滲透了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他的心血。還有,在撰寫這份悼詞當中,他又有了很多的心得。他想留個紀念,尊重一下自己的勞動成果。
牛小石朝慕容梅的辦公室走去。他想去看一下,她是什麼反應。
牛小石敲了敲門,里面沒有回應。這幾天以來,慕容梅的辦公室,多數時候門關著。他也見怪不怪。只要沒有是緊急的事,他盡量做到少打攪她。
牛小石在門口站了片刻,想了想,也沒想個所以然。他轉過身去,朝電梯邊走去。他想到樓後面的小花園里走走。
小花園里很安靜,就是牛小石一個人。他順著鵝卵石小徑,扎扎實實地走了幾圈,直到頭上冒出小汗。他猛然間想起了張純純。他撥打了她的手機。撥了過去,是個空號。之前,他撥過去,總是關機。從關機到空號,他猛然感到,自己離她真正地遠了。
牛小石坐在小涼亭里,又給弟弟牛小沙撥了電話。手機通了,是母親接的。
“小石頭,怎麼這麼長時間沒打電話回來。”母親在手機里埋怨他。
接下來,母子倆說了很多的話。牛小石特意問母親,有沒有妹子看上小沙的。
母親告訴他︰“有倒是有,但人家妹子一看我們家住的那個老屋,屁股挨了一下凳子,連一口水也沒呷,就急著走人了。”
牛小石吁嘆了一聲。
母親告訴牛小石︰“你弟弟像丟了魂似的,成天在村子邊轉悠。有時半夜起床,一個人出去了。”
牛小石連忙問道︰“媽,小沙的腦子里有病?”
母親說︰“病倒是沒有。他就是掛記你爺爺托夢的那二十根金條。他說,只要找到了金條,討婆娘就有錢了,還能蓋個新屋住。”
掛了手機,牛小石的心情沉重極了。他打開手機銀行,想給他們轉過去一筆錢。那些錢雖然離蓋房子差得遠,但起碼能夠讓他心里稍安。
牛小石正在操作匯款程序,小劉把電話打了過來︰“牛小石,你在跟誰說話呢,剛才死活打不進來。你快回編輯部一趟,你可能攤上事了。”
牛小石的頭皮緊了一下,他想問小劉一句,究竟出了什麼事。但小劉掛機了。他的心里直打鼓,這不是小劉的風格。平時,他最怕和小劉通電話,那個話多了去了,跟從篩子里漏下的沙子一般,要是跟她一直說下去,不是被話兒淹死就是活埋。
牛小石氣喘吁吁地跑回辦公室。
他走到門口,看到眼前的一切,頓時就傻眼了。
集團公司辦公室嚴副主任帶了兩個人,在牛小石的辦公室翻箱倒櫃。其中一個,在他的電腦里搜尋什麼。看上去,屋子里一片狼籍,紙簍也被倒扣在地。
小劉呆呆地站在一旁。她見牛小石回來了,沖他呶嘴。
牛小石鎮定了一下,走了進去︰“嚴副主任,這是干什麼,操家啊?”
嚴副主任瞪了他一眼,把手里的幾頁紙摔在桌子上︰“牛小石。我不是讓你徹底刪掉悼詞嗎,你私藏一份打印稿,這是什麼意思啊?平時就看你不老實,所以我打完電話,覺得很不放心,親自過來檢查一下,果不其然,你是陽逢陰為,另搞一套。你把阮董事長的指示當成了耳旁風。你除了私藏悼詞,潘天鵬的狗屁詩集,堂而皇之放在書櫃里,那是一株精神毒草,為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什麼沒有及時處理掉?!”
這話听起來像極了某個時代的暴力語言。咄咄逼人之勢,絕無僅有。
牛小石想跟他解釋一下。但嚴副主任根本不听︰“走吧,把你與潘天鵬的關系說清楚。說清楚了,繼續在編輯部干,說不清楚,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讓牛小石說清楚的地方,是集團公司的多功能會議室。
牛小石的對面坐著嚴副主任。會議室有兩扇門,徒手站著兩個保安。他一瞧這陣勢,似乎如臨大敵。
“說吧,潘天鵬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不顧文人臉面,不顧職業操守,死心塌地給他吹喇叭、抬轎子?”听上去,牛小石與潘天鵬的交集,嚴副主任掌握得很精準。不過,他的心里很坦然。潘某沒給過他任何好處,沒有對他有過任何關照。他甚至很討厭他,有多遠躲多遠。
牛小石清楚地記得,也就是這個嚴副主任,在詩歌研討會上,像一條哈吧狗,跟在潘天鵬的屁股後面。潘天鵬上台致詞前,話筒的音質很正常,他還裝模作樣,對著麥克風喂喂兩聲。宴請來賓時,潘天鵬穿梭于各酒桌敬酒,他拎著酒瓶當跟班,不斷地替領導擋酒,那個奴才相,是裝不出來的。
牛小石冷笑了一聲︰“潘天鵬倒是想給我點好處。”
嚴副主任的眼前一亮︰“你說說。具體點。”
牛小石說︰“他的詩歌在《蜂報》副刊發表後,他在辦公室接見了我一次。那天,他要送我一樣東西,說是外國進口的,用起來特別地爽。我一看,沒有要。我說我用不上。”
嚴副主任急忙問︰“什麼東西,你還看不上?我跟了他那麼久,都沒給過我一包煙、一盒茶葉。”
牛小石咬了咬嘴唇︰“還是不說了吧,嚴副主任。”
嚴副主任的臉往下一拉︰“這個得說,非常重要。這個姓潘的,拉攏腐蝕普通群眾,又多了一條重要證據。”
牛小石說︰“是一盒避孕套。韓國產的。他說,兩國男人尺寸相似,產品使用人群針對性強。”
嚴副主任大為訝異︰“他怎麼想到送你這個?難道你們一起泡過妞、嫖過娼?”
牛小石一下子被激怒了︰“我看這事只有你干得出來,嚴副主任。”
嚴副主任猛拍了一下桌子︰“牛小石,你放肆!”
倆人嗆了起來,互不相讓。
站在門口的一個保安看不過眼了,走了過來︰“兩位領導,有話好好說。你們之間都不是敵人,都是人民內部矛盾,坐下來是要解決問題的。呵呵,二位領導,我多嘴了,當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喲。”
倆人互給台階,閉住嘴巴。
牛小石多看了這個保安一眼。他暗自嘆息,這個兄弟當個保安,太屈才了。如有可能,向他約稿,他一定能寫出有哲學深度的文章來。
過了一小會兒,嚴副主任打破沉默︰“小石兄弟,我也是奉命行事。剛才我脾氣不好,說話語氣硬了點。”
牛小石也不想這麼僵持下去,盡快離開會議室才是正道。他壓住心中的怒火︰“嚴副主任,我一字一句地跟你說,我跟潘天鵬沒有一毛錢關系。你想搞臭他,盯上了我,那是找錯了對象。”
&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nbsp;嚴副主任忽然哈哈大笑︰“小石兄弟,對你的考察過關了。剛才,我是故意拿話來激你。”
牛小石不解其意︰“你說什麼?我沒听懂。”
牛小石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
嚴副主任扭過脖子,對兩位保安揮了揮手︰“兩位兄弟,你們回吧,這里不需要你們了。”
兩位保安立馬撤走了。
嚴副主任站了起來,轉到牛小石的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石兄弟,我很了解你。你當過兵,是黨員吧,果不其然,自身素質很過硬,拒腐蝕,永不沾,時刻與集團公司阮董事長保持高度一致。”
牛小石沒有說話,不知道他想干什麼。
嚴副主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是這樣的。根據集團公司董事會的決定,要馬上成立一個肅清潘天鵬流毒影響的材料組。你的文筆很好,阮董事長也說好。我向他推薦了你,由你擔任材料組的主筆。”
嚴副主任開心地笑著,等著牛小石表態同意。
牛小石覺得這個世界太荒謬了。給潘天鵬唱贊有他,給他潑髒水還得有他。這個三百六十度轉彎,眨眼之間的功夫,他完全轉不過來。
嚴副主任看出了他的猶豫︰“你有顧慮,怕人背後說你寫黑材料?不用怕,有阮董事長給你撐腰,有集團公司廣大員工力挺你。”
牛小石說︰“不是。這類材料我不會寫。”
嚴副主任說︰“多麼好的機會啊,你寫好了,把你調到辦公室來。你那個《蜂報》副刊,有什麼干頭,馬上就要休刊了。”
牛小石的心里一驚︰“你說什麼,馬上要休刊?”
嚴副主任說︰“你還不知道吧。慕容梅的主編職務剛剛被撤了。因為她與潘天鵬有牽扯。”
牛小石的心里又是一驚︰“那她就是一般編輯了。”
嚴副主任冷笑道︰“還一般編輯,連人都開了,與集團公司沒瓜葛了。”
牛小石問︰“那她現在人呢?”
嚴副主任說︰“跑路了。”
牛小石問︰“啥叫跑路了。”
嚴副主任說︰“玩失蹤了,人不見了。”
牛小石暗自叫好。目前這個局面,慕容梅一走了之,或許是最佳選擇。
他也想到了這步棋。
牛小石說︰“我答應你,嚴副主任。材料我盡力寫,請您多指導把關。”
嚴副主任開懷大笑︰“那是一定的。”
牛小石不辭而別,跟小劉也沒說一聲。他在《蜂報》編輯部干了二百一十六天。
大清早,牛小石開著那輛二手捷達,駛出了停車場。車靠近集團公司的大門,他希望小保安刁南像往常一樣,筆挺地站在崗台上。但是,他又清楚地知道,小伙子離開這兒很長時間了。
牛小石的車駛出大門後,旋即匯入滾滾的車流中。
天空忽然下起了細雨,一些散亂的風在游蕩。整個南京城飄忽于一種捉摸不定的氣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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