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蟈蟈”從屋子里拿出兩把暗紅色的帆布椅,我們在屋子前坐下,對著池塘,看岸邊的葦草和地里的黃花微微舞動,看草和花後面的點點青山悠悠白雲。</p>
細心的“蟈蟈”帶來了飲水和速食,他說︰“我們在這兒待一天,好嗎?”</p>
我連連點頭,我說︰“不是一天,我想,跟你在這兒住一輩子!”</p>
“蟈蟈”沒有接我的話,也許是長期從事秘密偵察工作,他從不輕易承諾。哪怕誰都知道有些承諾不過是說說而已,逗女孩子開心罷了,可他就是不作這種夸張的承諾。他笑嘻嘻地說︰“池塘里有魚,可惜沒有釣魚的工具。下回,我們準備好工具來釣魚,自助燒烤……”</p>
我沒有應聲,我有些恍惚,依然擔心這就是一個夢。而且,這是一個我做過很多次的夢,在緬北那些個萬物慵懶的午後,在段向北給我們安排的那個房間,那張遼闊無邊的大床上,我不止一次夢到魚,魚當然在水里,所以我不止一次夢到湖,夢到水塘。我夢中的水塘就是這個水塘嗎?我夢中的魚,那些名叫“麻煩”的魚,就是這個池塘里的魚嗎?</p>
像是要確證這一切不是夢,我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頭撲進“蟈蟈”的懷抱,差一點點把帆布椅撞翻。</p>
“別別別,椅子受不了。”“蟈蟈”抱緊我,站起身來。</p>
“吻我!”我嘟著嘴說。</p>
“唉,在外邊那些日子里,做夢都想著吻你。”“蟈蟈”嘆息著,低下頭,我們又一次接吻。</p>
那時,“6.26”專案剛剛結案,案子還處于絕秘之中,“蟈蟈”當然不可能向我透露段向北、張光祖這些人的真實身份,更不可能向我講述他們在清邁如何鎖定並誘捕張光祖,將其帶到臘戌,又如何利用張光祖為誘餌,將段向北騙到臘戌,以及“蟈蟈”、鄧佳他們與段、張一起,被來歷不明的武裝分子抓獲,關在小黑屋里,莫名其妙被送上飛機,轉道密支那再回到這片飄揚著五星紅旗的土地……這些驚心動魄的故事……我們只是隔上一會兒就深情長吻……反而,是我向他講得更多。</p>
遲疑良久,我這才輕聲說道︰“你父親,去世的那天晚上,他讓人把我找去……”</p>
歷盡波劫,與愛人重逢的喜悅,剎那之間消失殆盡。我真後悔,不應該在這樣的歡樂時刻,提到這個沉重的話題。</p>
我詳細地向“蟈蟈”復述了那天夜里的所有細節。</p>
“可惜,我爸,他不能參加我們的婚禮了!我爸就這樣走了,臨終,我也沒能陪在他身邊,也沒能看他一眼……這恐怕,是我一輩子最大的遺憾……不過,有你陪在他的身邊,這讓我,心里稍稍好受一些。”“蟈蟈”極目眺望遠方,像是擔心自己忍不住落下淚來。</p>
起初,“蟈蟈”喜歡用“一輩子”這個詞,我很不喜歡,他32歲,我才25歲,我們的生命新鮮得如同剛剛拱出大地的小草,說什麼“一輩子”?後來,我親身體驗了“蟈蟈”戰友的犧牲,親身體驗到,抱在自己懷里的這個人,他的生命正一點點流逝,而我卻絕望得抓不住他的一絲呼吸,就像絕望的人抓不住一縷空氣。我這才理解,他們這些,每時每刻都行走在刀鋒之上的戰士,真的,生命中的每一刻,對他們來說,都可能給他們的“一輩子”猝然劃上一個句號。</p>
我伸出手,隔著帆布椅,輕輕撫摸著“蟈蟈”裸露的胳膊。</p>
“蟈蟈”緩緩起身,緩緩將我從帆布椅上拉起,輕輕攬住我的後腰,我以為他又要吻我。他卻只是無比溫柔地凝視著我的眼楮,輕聲說︰“我們結婚吧!”</p>
這個我花了整整3年,才從茫茫人海之中“打撈”出來的男人;這個幾個小時之前,我還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的戀人;這個與我在緬北的小鎮生死與共的愛人;這句我不知等待了多少個白天和黑夜的語句,終于從我親愛的“蟈蟈”嘴里說出來,我卻躊躇。</p>
我微微抬起頭,盯住他的眼楮,輕聲反問道︰“這算是求婚嗎?”</p>
“蟈蟈”微微嘆了口氣,說︰“我知道,這樣向你求婚,不算正式,也許真的……太草率了。不過……你已經知道了我是干什麼的,別說正式的求婚,甚至……連一個正式的婚禮,我也無法給你。我們一起在那邊待過了,你也一定知道了,嫁給一個我這樣的人,等待著你的是什麼……我就不用那些形容詞了……總之,嫁給我這樣的人,也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p>
我試圖用溫熱的嘴唇堵住他的傾訴。</p>
“蟈蟈”輕輕回吻了我一下,接著說︰“但是,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是真心愛著我的,能夠被一個人愛,被一個人惦記,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情啊。更重要的是,現在,我知道了,我愛你,我愛你!”</p>
這個男人,今天對我說了三次“我愛你!”</p>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深深地低下頭,把臉龐貼住他的胸口,我像是呻吟,又像是嘆息,我說︰“那就這樣吧!”</p>
那天,我們在池塘邊一直坐到夕陽西下,這才牽著手,穿過長草,走到馬路邊。我們牽著手,沿著馬路走了很遠很遠,直到夜色降臨。我們已經進入城市,看到了絢麗的燈火,“蟈蟈”叫了一輛網約車,他送我上車,卻沒有與我同行。他說,他得回家去陪媽媽了。</p>
那天,“蟈蟈”告訴我,我們要結婚,他必須先打“結婚報告”——按規定,在打“結婚報告”之前,還必須打一個“戀愛報告”,不過,現在,都是“結婚報告”和“戀愛報告”一起上交。必須等到組織批準,他才能跟我去領結婚證。</p>
“蟈蟈”還告訴我,父親去世後,他的母親謝曉蘭精神狀態一直不好,他得在家多陪陪媽媽。準備跟我結婚的事,他打算趁母親情緒好一些的時候,就跟媽媽說。但是,必須趕在回瑞麗安葬父親的骨灰之前,把這件事跟媽媽講清楚,因為“蟈蟈”打算帶上我,和媽媽一起去瑞麗。“蟈蟈”認為,媽媽一定會很高興,因為父親臨終那一夜,特意把我叫到他的病床前,其實就是鄭重地把我介紹給了母親。</p>
“蟈蟈”說的這些,我都沒有異議。</p>
那天,“蟈蟈”還說,他希望與我盡快結婚,因為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不可能長時間在家里陪伴媽媽。如果我們結婚了,我可以替他多陪陪母親。“蟈蟈”說完這話之後,我慎重點頭,很輕,然而很堅定地說了三個字︰“我願意!”</p>
分手時,“蟈蟈”告訴我,這些天,他有很多會要開,而且都是絕密的。開會時,他的“生活手機”會關閉。他說,只要能打開手機,他就跟我“微信”。</p>
接下來的三天,我們終于像一對真正的、“正常的”情侶,可以用微信聊天了。</p>
第四天黃昏,我接到“蟈蟈”的電話,把我約到了翠湖邊的那家茶餐廳,那是半年多以前,我們第一次見面長談的地方。</p>
我注意到“蟈蟈”的情緒明顯有些低落,也許是置身于鬧市之中,他只是輕輕地抱了抱我,並沒有吻我,連腦門都沒有吻一下。</p>
“蟈蟈”讓我點餐,說︰“我們吃飯吧。”</p>
我很想問他“怎麼了?”</p>
我突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我不敢問,生怕“蟈蟈”說出的話,嚇著我。</p>
難道,是案子上出了什麼問題?可是三天前,在“我們的小屋”前,坐在“我們的帆布椅”上,“蟈蟈”曾經顯得很隨意地告訴我,我們在緬北共同經歷的那個案子,“已經結了。”還是,他又要離去?明天,甚至等不到明天,我倆共進晚餐之後,他就將再次從我的視線里,從所有的通信方式上消失?再次把擔憂、惡夢以及對黑夜的無限恐懼留給我一個人?</p>
所以,我不敢問。</p>
我點了幾個精致的小菜。一頓飯,兩個人吃得無滋無味。</p>
碗筷被收走之後,“蟈蟈”要了一壺綠茶。</p>
我問他︰“不喝點酒?我陪你。”</p>
“蟈蟈”搖了搖頭︰“現在,部隊下達了‘史上’最嚴格的禁酒令,別說工作日,就連周末和‘八一’、‘春節’都不許飲酒。”</p>
我只得“哦”了一聲。</p>
“蟈蟈”像是口渴得厲害,他端起一杯茶,不停地吹,茶水稍稍涼一點,他一口把茶飲盡,燙得自己“ ”吸氣。</p>
“蟈蟈”放下茶杯,終于說︰“粒粒,我真的……不知道該怎樣對你說。”</p>
我心頭那種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我沒有說話,給他又斟了一杯茶。</p>
“我的結婚報告,上級沒有批準……”“蟈蟈”垂著頭,不敢看我的眼楮。</p>
“為什麼?”我脫口問道。</p>
“因為……因為……我的母親……”“蟈蟈”的頭垂得更低了。</p>
頭一天晚上,和母親一起吃過晚飯,謝曉蘭把“蟈蟈”叫到沙發上,讓他坐在自己的身邊。</p>
“衛國,你要結婚了?”母親開門見山地問道。</p>
“是啊,媽媽”,“蟈蟈”喜氣洋洋地說︰“那個女孩子,你是見過的。我想等組織上批準了,就跟您說……”</p>
“為什麼不先跟我說,就打結婚報告呢?”謝曉蘭的臉上露出一絲慍怒。</p>
“這個……不是……爸爸生前,已經……”“蟈蟈”的意思是,既然家里的事情都是爸爸作主,爸爸已經讓您跟我見過面,親自把您和我的手拉到了一起,這就表示爸爸同意了他和我的婚事。“蟈蟈”沒有繼續說下去,他突然意識到,沒有事先征求母親的意見,就打了“結婚報告”,惹得媽媽不高興了。他根本沒去想,媽媽怎麼會知道自己打了“結婚報告”的事情呢?</p>
“對不起,媽媽!”“蟈蟈”懇切地說。</p>
“不是對不起的事情,是組織根本不會批準你們結婚。”母親冷冷地說。</p>
“蟈蟈”一下子楞住了。</p>
“因為是我,完全不同意你們結婚,我甚至不同意你和那個女孩子繼續交往!”謝曉蘭的語氣不容置疑。</p>
“為什麼?”“蟈蟈”終于忍不住,跳了起來。</p>
謝曉蘭伸手抓住兒子的胳膊,用一種溫柔而不失威嚴的聲音說道︰“听媽媽的話!”</p>
“蟈蟈”百思不得其解地坐下。</p>
謝曉蘭閉了閉眼楮,緩緩睜開後,非常疲憊而憔悴地說道︰“那個女孩子的家庭背景、社會經歷……你還沒有回來之前,我就讓小袁去仔細調查過了……這樣的女孩子,絕對不可以進我的家門。”</p>
“蟈蟈”大叫起來︰“媽媽,您不能這樣,您听我說……”</p>
謝曉蘭固執地搖了搖頭︰“你不要說,你听我說……你想知道嗎?你的南疆哥哥,他怎麼會走上絕路?這些事情,現在我可以跟你說了……你還記得那個叫段思沂的姑娘嗎?”</p>
先定個小目標,比如1秒記住︰ 手機版閱讀網址︰m.101novel.com(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