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姜淑寧拐了彎後知後覺,他怎麼會清楚路況?
“你知道慈幼院?”卻是孟歸期先問了出來。
周柏雲自幼生長在北方,來了上海後平日要麼是窩在書房看書,要麼是逗弄孟歸期的那一對金蠶。唯一上街的一次還是香腮雪開業那天,去當了一會兒背景牆。就是見他平時太沉默,孟雲旌才私下同孟歸期講,玩耍的時候把他帶上。
他小時候其實很活潑調皮,從那張揪小孟歸期辮子的照片就能看出來。
周柏雲眼眸含笑,似是不知道孟歸期在審視他,靦腆的解釋︰“我看見指示牌有寫。”
車子開過,約莫能看見豎著一個白牌子的影子。到下個路口見一個白色指示牌,寫著︰慈幼院左轉前行500米。
收回目光,孟歸期暫且放下了心中的疑慮。
慈幼院門外安娜已經等在那里。提前幾天就接到了歸期的電話,知道她今日會捐贈一批入秋的物資過來。當看見一卡車的貨物她還是嚇了一跳,太多了。
除了青梅和黃桃采買的棉花被,布鞋秋衣等物,還有孟歸期他們拉來的贊助,孟家的面粉,姜家的土布,楊家的成藥。
安娜懊悔的說︰“應該請一些記者過來的。”以為是幾個小姑娘用零花錢盡自己的一份心意。一看物資清單才知道很用心,緊缺的衣物藥品糧食都有。
安娜又說了一句要請記者報道,被孟歸期按下。她知道時下捐助慈善事業流行請記者采訪報道,既能向人們傳播愛心愛國之情,又能提高愛心人士的愛國興國的名聲。
她說︰“這次不用了,我們一會兒還要去華興廠。等下回,入冬的時候我們再來。”
目送他們的汽車遠去,安娜久久才回神。她在孟歸期身上看見了另一種中國人。也許她錯了,這個國家並沒有她以為的那樣脆弱。畢竟她曾經是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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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意選在今天來華興面粉廠,是因為每月一次的考核就在今日。
廠里停工一天,幼兒、童工、女工、男工均進行考試,成績當天公布,獎勵也當天發放完畢。薪酬獎勵之前也做了細致的調整,考試是前五名有獎。工人的績效考核則是達到線就都有獎。
孟歸期他們到的時候,工人們都在外頭等消息。目光掠過成年人,落在三三倆倆的小蘿卜丁身上。有人在對答案,有人在看書,也有人嘻嘻哈哈打鬧。
面粉廠開工後,還額外給報名進幼兒學堂的孩子一人兩套衣服,很多人領完衣服就沒來,有的是家中困頓,年紀輕輕便成為勞動力,有的是看到別的孩子有錢買好吃的,有錢買衣服穿,他們也扎進工廠里去賺錢。
剩下的孩子里,除了少數是貪心每日兩頓免費餐來點卯,大多數十分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
一般小學的學費每學期在3元左右,差不多是一家子一個月的伙食,省一點的兩個月也盡夠。另外還有筆墨紙張呢,上學也要穿衣服鞋子啊。你要是在家或者在工廠里,打赤膊沒人說,但去了學校私塾,先生便要罵有傷風化。
免費讀書,免費的餐食,考試名列前茅還有獎學金和白面粉,這些擱從前是不敢想的。但是報紙登出來了,不少人抱著試試的態度來了華興。萬一要是真的呢,那家中有好幾個孩子符合條件的,可不就省下一大筆開銷了嘛。
還好王樹茂想得周到,課桌訂了不少,只是書本就沒那麼多了,找了出版社加急印了些才夠用。原先覺著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可听著那些孩子的朗朗書聲,心里脹得滿滿的。
在牆角根,孟歸期看見了趙天明,一月不見,長高了許多,身上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後背靠在牆上,手里捧著書,專注的念叨著。听王樹茂說,他在學堂里學得很認真,應該能拿到前三名。
尋了一圈沒找到斯里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他在慈幼院念完了小學,應付學堂里的知識應該沒問題,孟歸期猜他能拿到男童工班第一。
不多時王樹茂就拿著獲獎名單過來,他先給孟歸期過目。
就在這時孟歸期听到後頭樹上有響動,一回頭,卻見周柏雲輕輕一躍,把斯里從樹上拽了下來。
不待她發問,周柏雲便紅著臉解釋︰“沒錢時,曾進過跑江湖的雜耍班子學過兩手。”
這事管家方齊匯報過。周家倒了以後,周柏雲就差沒要過飯,跑堂的、賣藝的能賺錢糊口的都做過。
又誤會了人家,孟歸期有些不好意思。經孟雲旌和王婉儀確認過,她其實沒必要擔心。畢竟年幼時突逢巨變,性格有所改變也可以理解。只是,正是因為這樣才會有所擔心。
瞥見斯里伸著脖子看名單,她便放低了給他看。
他確實是第一名。
少年木著的臉剎那間生動起來,眼眸里閃爍著光芒。像孟歸期小時候家里養過的一只小狼狗,平日里傲的不行,每次和別的狗打贏了就很喜歡人撫摸它的腦袋,卻又一副給你摸一下是大爺恩賜你的模樣,跟成了精似的。
此時孟歸期忍不住摸了摸斯里腦袋上的短發茬,硬得扎手。
斯里怔住,柔軟溫暖的手掌落在頭頂,好似頂著一團軟軟的棉花,怕輕輕一動就被風吹走了。他吶吶地不知該如何應對,腦中胡思亂想,還好中午嫌熱用涼水沖了頭,轉而又懊惱,應該打點肥皂沫的。
“阿期妹妹,工人好像等的不耐煩了。”周柏雲淡淡的目光從斯里身上掃過。
孟歸期回神,把名單給王樹茂,由他公布。
第一次考核全部工人必須參加,非有特殊緣由者扣除一天薪資。此舉是為了查看掃盲成果,開辦臨時學堂掃盲是其目的之一。除了幼兒學堂和童工學堂照舊上課外,男女工成績不達標則繼續上課,直到考核通過為止。
這是她與孟雲旌商議後做了更改的一條,畢竟有的人年紀擺在那里,學不進去也不想學。牛不喝水你不能強按頭。
臨時學堂主要還是給想讀書的人一個機會。例如趙天明,例如女童工羅琦。
羅琦父親是黃包車車夫,母親給人家洗衣服補貼家用,家里還有三個弟弟妹妹,原先家里條件好不錯時,父親送她去讀書。可自從父親生病,家里積蓄都花在了醫藥上,每學期三塊錢的學費對家里來說是奢侈。
她年紀漸大,家里拖欠的外債越來越多。那天長三書寓的老板找上門來要錢,說把她送進長三書寓便可抵她父親的欠債。當時母親猶豫了,連她自己都想要不便進了那堂子里去,也好過全家受苦。
還好母親沒有立即答應,至今想起來羅琦依然十分慶幸。第二天早上她看見了報紙刊登華興的新聞,合著晨曦第一道曙光駐進心里。
雖遺憾她已過十二不在幼兒學員之列,但是弟弟妹妹可以去,而她能進童工組也不錯,既能繼續讀書學習,還能工作補貼家用,也不用上夜班,不必擔心下班家去不安全。每天下班帶著弟弟妹妹們一起回家。
等一會兒成績公布出來拿到獎金,這個月家里能松快不少。
王樹茂站在講台上,看著台下一雙雙期待的眼楮,笑一笑,沒有賣關子,點到名的上台領獎。他身後兩名老師將此次的考試成績張貼出來,大紅色的紙,黑色的墨水,瞧著就很提神。另有四名老師依次將批改好的試卷發下去。
孟歸期作為代表頒發獎金獎品。
女工第一名王月影和女童工第一名羅琦進入孟歸期的視線。本也沒報太大的指望,沒成想真有兩個入了眼,且還都相貌出眾。
臨走前,孟歸期特意囑咐王樹茂幫忙留意下兩個人,另外注重對女工和幼童的安全保護,本廠內一經發現欺負女工和幼童者報送警察署。
前幾日一工廠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內女工被男工欺負,不堪受辱自盡,事情鬧上了報紙,連日來一直佔據報紙頭條。
王樹茂也知曉此事,事情登載出來,廠里女工人人自危,他已對男工做了約束。
考試結束會有一天假期,等孟歸期從王樹茂的辦公室出來,人已經走的差不多了。廠房門口的空地上,斯里和周柏雲兩個打了起來,趙天明和吳有木在拉架。
“都住手!為什麼打架?”
姜淑寧和楊慧雲遠遠地站在一邊,兩人都是一臉懵逼。
據姜淑寧說,當時斯里就是好奇地看了眼周柏雲,周柏雲便說︰“你瞅啥?”
北方話說起來一股子大碴子味兒,南方人听著就覺得這人說話咋這麼沖呢。斯里本來就是個刺頭,你跟他橫,他就比你更橫。于是,昂著腦袋說︰“我就看怎麼了?”
“然後,你表哥說了句再瞅就打你,然、然後就真打起來了。”姜淑寧長這麼大,頭一回見說打就打的。
不該是先吵起來,辯個是非對錯,你來我往問候對方的家人祖宗。再然後旁人來勸,勸上三五回合,兩邊各打五十大板,握個手言和,又或者一人拉一個走人。
楊慧雲跟著附和點頭,她也是,只見過吵半天架分不出勝負的,沒見過三句不和便開打的。
听完,孟歸期反倒笑了。心中對周柏雲的那點疑慮也消散了。
晚上回到家,王婉儀瞧見周柏雲臉上紫紅一塊,緊張的不行。
吳有木不好說,周柏雲不好意思說,只能孟歸期說了。
她說完,孟雲旌跟她一樣笑了,“阿柏小時候就這樣,三兩句不合就同人打起來。有一回踢到鐵板,被阿 揍得不輕。回來就哭著找我給你去報仇。”
見他低下頭,孟雲旌當孩子大了不好意思,便沒再掀老底兒,轉而問了今兒出去的情況。
孟歸期一一作了回答,然後又同他商量中秋福利。
過了會兒,王婉儀端了牛奶過來,一人一杯,“天不早了,明日再說,喝了牛奶早些休息。”
這時孟雲旌才發覺父女倆聊起來又把周柏雲忘了。
牛奶熱過,溫度剛剛好,孟雲旌喝了一口,說︰“中秋福利的事情阿期跟阿柏商量著來就行。”
聞言,周柏雲抬頭對孟雲旌笑得憨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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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洗漱好準備上床休息,黃桃來喊她,說小姐找。
青梅問︰“這麼晚了,小姐找我們有什麼事?”
黃桃回︰“不曉得,去了就曉得啦。”
推開門,黑咕隆咚的,青梅正欲去開燈,卻見小姐掌心里捧著一個蛋糕向她走來。蠟燭的火光沒能照滿整個房間,卻將她的心房照滿了。
“生日快樂,青梅。”
黃桃不知道從哪里端了一碗面來,她做湯面喜歡放醋,人未走近,味道已經到了跟前。
向來堅強的青梅見此,忍不住淚水漣漣,被賣以後,再也沒人給她過過生日。
黃桃給她抹眼淚兒,“哭什麼,小姐還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呢,快看看是什麼?我想看小姐都不讓呢。”
是一塊金鎖,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她只在小姐面前說過,幼時父親給她打了一把鏤空的金鎖,逃荒的路上母親拿去賣了。
她父親也像老爺對小姐那般對她好呢,只是不在了。
黃桃瞧她又哭上了,心里焦急。孟歸期對她搖搖頭,讓她哭出來吧。悶在心里太久,便越發放不下。
如果不是來了這里遇見孟雲旌,或許她一輩子也無法對李女士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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