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陽子不知道顏非是犯了什麼病,青少年的心他真是越來越不懂了。他搖搖頭,擦干了身體,換上了一件寬松的白色單袍,也未束發,推開窗聞了聞這春日融融的暖香氣息。這樣的味道在地獄里是不可能聞到的,那里只有刺鼻的硫磺和酸液臭味,聞得久了仿佛正從身體里面開始腐爛。
過了一會兒,顏非總算回來了,臉蛋還是很紅,而且氣喘吁吁的,似乎在外面跑了很久的樣子。他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只桃花,只是有幾顆花苞顯然已經零落了。
檀陽子挑眉,“你干什麼去了?”
顏非有點不敢拿眼楮看他似的,低著頭走到桌前將那桃花插在空空的瓷瓶里,結巴道,“我……我出去散步……”
“散步怎麼散得一頭大汗……我讓小二換一桶水,你也洗一洗吧。”檀陽子說著要出門叫人,卻被顏非攔住了,“不用了,我就用你的水稍稍洗一下就好。”
檀陽子皺眉,“這怎麼行,水已經髒了。”
“不礙事。”顏非的臉不知怎麼的更加紅了。
見他這麼奇怪,檀陽子也懶得分辨,就隨他去了。此時夜色已經漸濃,檀陽子便先上床躺下,听著那屏風後偶爾傳出的水聲,昏昏沉沉在夢與醒之間徘徊了一陣。隱約感覺有人爬到床上來,顏非身上熟悉的那種帶著點艾草味道的氣息彌漫,他便知道是顏非來睡覺了,于是特意往里挪了挪給他騰出地方來。
卻沒想到那溫熱的軀體卻如影隨形地依偎了過來,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手臂也被抱住了。迷蒙中的檀陽子嘴邊還是拉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來,這麼大了,睡覺的時候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喜歡抱著他的手臂。
朦朧中,似乎有什麼輕盈的東西在臉頰上啄了一下,軟軟的。
接下來幾天的路程都與第一天相似,白天趕路,晚上在驛站或是城鎮中的客棧里休息。如此行了半月後終于遠遠可看到那倚靠著峴山鋪展開來的廣袤城郭,中間被一條玉帶般的襄水分開,晚輝清波,于宏偉中更添一絲柔情萬千。
他們一進城,便發覺城中氣氛異樣。
街上行人稀少,家家戶戶門扉緊閉。原本門庭若市的商鋪也冷冷清清,人們臉上掛著一層麻木冷漠,听不到什麼歡笑喜悅的聲音。
顏非有些訝異,雖然沒來過襄陽,可也早就听說襄陽是個不亞于汴梁的繁華城郭,可如今看著,怎麼卻是一副蕭條景象?
檀陽子也納罕道,“你不是說一個月發生了八起命案,雖然多,也不至于把整個城攪城現在這個樣子吧?”
“八起弒父弒母案,統共死了十一個人。我離開這一來一回也有一個月,只怕現在已經不止八起了。之前這一連串的案子就已經弄得人盡皆知了,城里謠言四起,有說是怪病肆虐的,有說是妖魔附體的,還有說是有高人下了詛咒的,但都預言這事還沒完。”達撒摩羅面容凝重,看著路旁那正合上門板的食肆,“人們相信這詛咒會在全城蔓延,所有做父母的都可能會被他們突然發瘋的孩子殺掉。有些做父母的同時又是別人的孩子,防範自己的孩子的同時又要被自己的爹娘防範,最親近的人之間也失去了信任。據我所知,很多恐慌的人甚至把自己的孩子們鎖在地窖里,防賊一樣防著。有些父母還聯合在一起到處宣揚那些流言,讓大家都把自己的孩子關起來,直到詛咒過去。官府也管不過來。”
親子關系,原本該是世界上最堅不可摧的紐帶,卻在一連串的命案和流言中被狠狠地撼動了。
“大概是因為我們人對于家有種強烈的執著吧?家乃是立城、立國之本,如果家內親人之間都在相互猜忌提防,對外肯定更是充滿敵意。八樁命案就足以攪亂整座城了。”顏非用一種不痛不癢甚至有些諷刺的語氣說道,“那些當父母的還說有多愛自己的孩子,現在出了點事,還不是自保為上?“
檀陽子瞥了顏非一眼。他知道顏非對于自己的親生父母將他賣掉一事心中一直懷有怨恨,此刻嘲諷幾句,也是正常的。這樣想著,心中對顏非又升起幾分憐惜。
他們鬼是不懂什麼叫家,什麼叫父母親情的。這些年在人間投胎輾轉也有過不少父母,但由于是不被期待的嬰孩,所以還是被拋棄的次數居多。就算僥幸沒有被家人放棄,到了十八歲記憶覺醒,對于親情的感覺也就淡薄了。可是在他的內心深處,某個被重重記憶業障埋沒的角落,對于那類似于親人的親密羈絆仍舊有著一絲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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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十年來,顏非雖只是他的徒弟,卻是第一個給他這種類似親人感覺的。他想就算顏非可能會突然發瘋殺掉他,他也不舍得將那愛笑愛撒嬌的少年關進暗無天日的地窖里。因此他也就愈發無法理解,為何會有父母緊緊憑著猜測就放棄自己的孩子,又怎麼會有父母因為家里窮就把自己的孩子當做貨品出售。
達撒摩羅在本地也算是個有些名氣的算命先生,在城東有一座不大的宅子作為他和紅無常在人間的落腳處。此次檀陽子和顏非便不用再住客棧或去道館掛單了,直接去住他家的西廂房。
達撒摩羅的紅無常庫瑪摩羅是一名大約三十歲左右、相貌嬌艷成熟的女子,在人間以陶憫先生的內人身份自居。她一開門見到達撒摩羅便露出了明媚逼人的笑容,再看到他身後的檀陽子,那笑容微微一斂,可是又看到檀陽子身邊笑得很可愛的顏非,那笑容便忽然又綻放得前所未有的妍麗了。
“哎呀!這是哪里來的小弟弟,好可愛啊!”
顏非乖巧地叫了聲,“姐姐好。”
這一聲姐姐從那紅潤好看的嘴唇里說出來,足以另天下任何女子心中酥軟。庫瑪摩羅眼中的母性光輝頓時濃烈得快要溢出眼眶,伸手就想去捏捏顏非那張嫩白的臉,可是手還沒伸到一半就被檀陽子不著痕跡地擋住了。
檀陽子目光凌厲如刀,冷笑一聲道,“不是說你受了重傷,怎麼還是這麼色心不改?”
庫瑪摩羅一向和檀陽子性情不和,見面就互懟,經常弄得當和事老的達撒摩羅兩邊不是人。見狀她也只好收回手,輕哼一聲,口中嘖嘖道,“你這硬木頭是從哪里拐來的這麼好的孩子,跟著你真是可惜了。”
顏非睜大眼楮,他還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這麼和檀陽子說話的。
檀陽子輕蔑地勾起嘴角,“你倒是可以問問他,是願意跟著我還是跟著你?”
“好了好了。”達撒摩羅趕緊站到兩人中間,一手摟住了庫瑪摩羅的腰身帶著她轉個身往堂屋走,“那麼久沒見了,一見面就拌嘴像什麼樣。你身上不好,別著了涼。”
檀陽子跟在他們身後,仔細觀察了一番庫瑪摩羅,確實能看出她那擦了胭脂的臉頰實際上非常蒼白,嘴唇上也沒什麼血色,走路更是步伐虛浮,氣息不穩。
顏非這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紅無常,好奇地看著前方的兩人,低聲問,“師父,他們是夫妻嗎?”
“在人間是的。”檀陽子說,“在地獄沒有夫妻這種東西。”
“那……所有的青無常和紅無常在人間都是夫妻嗎?”
“當然不是。”檀陽子嗤笑一聲,似乎認為這個問題很滑稽,“有時候是扮作兄弟姐妹,有時候扮作師徒,扮作主僕的也有。只要是方便的身份,什麼都可以。”
可是顏非還是用那種專注而沉靜的眼光望著他,似乎根本沒把他的話听進去。
檀陽子和顏非安頓了一番,和達撒摩羅夫妻一起吃了頓飯。期間檀陽子詢問了更多關于庫瑪摩羅受傷的情況,卻也得不到更多信息了。庫瑪說她根本來不及看清到底是撞上了什麼,只是覺得忽然間全身都燃燒起來了,為求自保便急忙退出了那個中年男人的意識。
一頓飯下來她咳嗽連連,面現疲憊。檀陽子見狀便知道她受傷太重,實在不應當繼續在人間停留。達撒摩羅似乎也是這麼認為的,因此飯一結束,就將庫瑪摩羅扶到床上,握著她的手讓她放心,檀陽子會幫他處理這邊的事情。
庫瑪摩羅虛弱地點了點頭,然後就閉上眼楮,眉間隱隱現出一道紅色符文。等到符文消散,她的呼吸和心跳也驟然停止,恍然已經是一具尸體了。
然而顏非知道她並沒有死,只是她的本體回去地獄了,所以只留了這具人類的皮囊在人間。檀陽子回地獄的時候,也總是會將他的人身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後來有了和顏非的家,便將身體留在家里,由顏非照看。他們的身體仍然與本體有著一線聯系,所以並不會腐壞,但還是要小心不能受到重大的傷害,否則身在地獄的本體也會受傷。
顏非看著沉默地站在一旁的檀陽子,熟悉的好奇又在心中升起。他還不知道檀陽子在地獄的本體是什麼樣子呢。
看過往一些被檀陽子抓去的鬼的反應,似乎是很可怕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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