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非第一次看到門外柳樹上那些懶洋洋垂掛下來的業蟲,並未露出很多人類可能會有的惡心或反感的表情。相反,他的眼楮里有的是滿滿的好奇,歪著頭走向那棵熟悉又陌生的柳樹。
那株樹他每天都會看見,就如同自己的手掌一般熟悉。可是現在的柳樹樹上已經不見了柳葉,有的是無數自己在空中懶散舞動的肉色觸須。樹身上也覆蓋著一層墨綠色的粘液和蘚,還附著著不少蛙卵一樣半透明的東西。一兩只足有人的腰那麼粗的業蟲卷在兩根樹枝上,紫紅色的身體饜足地偶然顫抖一下,不知是頭還是尾的前端跟著那些“柳條”一起蜷曲彎折。
此外,原本清朗的天空已經看不見了,到處都是青藍色的霧氣。回頭去看他和檀陽子的家,卻發現那屋子仿佛已經廢棄了數年一般腐朽破敗,厚重的苔蘚蔓延在土牆和門扉上,門窗都已經褪色破爛,屋頂的茅草尚且沒有完全腐壞。不僅僅是他們的屋子,就連腳下的地面也變得十分柔軟,黏糊糊的,每一腳都會踩出腳印,抬起來的時候隱約能看到泥土中無數盤結在一起蠕動的肉色蛆蟲。
“中陰界越是接近土地就越接近地獄,越往上就越接近人間。所以一切腐朽都是從地面開始的。”同樣聞了尸燭氣味的檀陽子現在也能看到中陰界的這些生物,站在顏非身邊說道,“活在中陰界里的生物一般沒有什麼攻擊性,只要你不要冒犯它們。”
顏非指著那業蟲問,“我可以摸它們嗎?”
“你可以試試。”
顏非伸出一根手指,試探性地去戳那樹上的蟲子。指尖仿佛忽然陷入了一坨軟糯的脂肪,濕漉漉的,有些粘膩惡心的觸感。那業蟲也沒什麼反應,繼續懶洋洋地顫動著身體。顏非把那沾了粘液的手指放到鼻間聞了聞,臉都皺了起來,“惡……好臭……”
檀陽子笑起來,“我們往那邊再走走。說不定能遇上一兩個人。”
他們來到汴河邊上,發現那原本清透碧綠的水現在都變得極為渾濁,散發著一股腥臊的臭味,泛著白沫不說,還漂著一層厚重的綠毛一樣的東西。透過那些渾濁的髒物,隱約可見許多古怪的長著肥胖人臉的魚緩慢游過。原本青碧的草坪也被一些密密麻麻的菌類取代,一些似乎是孢子囊的東西時而啪地一聲打開,散出一陣黑色的煙氣。
空氣里漂浮著一種難以言表的陰沉和壓抑。
“為什麼中陰界里到處都是這麼……腐敗的樣子?”顏非伸出手,任由那些肉眼可見的孢子飄落在他手指上,迅速腐敗分解,散化成灰。
“因為這里離地獄太近。這里的腐敗程度比起地獄來,可是小巫見大巫。”檀陽子望著一群兩邊都長著頭的飛蟲在一株“柳樹”下嗡嗡亂叫,伸手捉住一只,那蟲子開始大口大口吐出淡黃色的粘液來,在他指間無助地掙動著,“在地獄,這些河里流得不是岩漿就是膿血,地上長得植物也都是劇毒,誤食並不會死,但是整個人會像是被燒灼一般全身都是水泡和潰爛。唯一能吃的便是那些從地下挖出來的蛆蟲,或者是吃別的鬼。”
顏非微微皺眉。想到檀陽子要在那種地方生活,心里就一陣心疼。
為什麼檀陽子不能一直待在人間,和他一起呢?
顏非一回頭,然後猛然一嚇,往後一退險些跌到河里去,還好被檀陽子及時攬住了腰身才穩住身形。只听檀陽子用他那低沉豐厚的聲音說道,“錢叔,收工了?”
顏非一愣,有些不敢相信似的。
錢叔是汴河上柳林坡渡口的擺渡人,平日里也時常會見到。檀陽子不在的時候,錢叔也曾受其囑托偶爾來家里看看他,給他帶來點河魚河蟹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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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眼前的這個哪里是人,而是一團全身融化的肉塊。那些被粘膜包裹著的血管肌肉變形扭曲,丁零當啷垂掛在身體各處,分不清哪里是四肢哪里是軀干,就好像一個活生生的人像蠟燭一樣融化掉了一樣。在頭的地方也沒有腦袋,只是有幾個膿包一樣的凸起,上面分散著不同的器官。有些上面長著眼楮,有些長著嘴,有些長著鼻子,而且數量都太多了些。
那怪物的身體里伸出一根血粼粼的細枝,在空氣里揮了揮。那頭頂一個長著嘴的凸起開始活動起來,“是啊,回家吃晚飯去。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又去哪里雲游了?”
竟然真的是錢叔?
顏非雖然知道在中陰界看到的人間生靈都是他們的阿賴耶識——也就是命魂的樣子,通常不會太好看。可是他沒想到錢叔那樣一個平和慈愛的老實人竟然會變形成了這樣……
這哪里還是人呢?
一陣惡心的感覺從胃里上涌,他有些想吐,又不敢出聲。那怪物湊近了他,薄薄的粘膜下那些肉塊相互摩擦扭動著,細密的血管扭曲變形,擠出一股股半透明的粘液來。一股刺鼻的酸臭味道撲面而來,幾乎要另他壓制不住涌上喉間的酸液了。
“顏哥兒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
檀陽子笑道,“大概是午飯吃壞肚子了。”
“哎呀,不要亂吃東西。啊對了,我家親戚最近給我帶來好多新摘的李子,回頭我給你們送點來?”
“怎好勞煩你?”
“哎,要不是你給老婆子治病,她到現在還躺在炕上呢。千萬別客氣!”
兩人寒暄一番,那怪物終于慢吞吞地蠕動走了,身後的地面上留下一道半透明的粘液痕跡。
檀陽子見錢叔走遠了,才轉過頭來看看臉色慘白強忍著不要嘔吐的顏非,輕輕一笑,“這就受不了了?”
顏非嘴硬道,“誰說我受不了了?我沒事!”
“錢叔這還算好的,你還沒見到他妻子。”檀陽子說著,又慢慢伸出手,修長的手指順著那長長的汴河指向遠處霧靄中若隱若現的汴梁城,“還有那城里的的無數人,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顏非想象了一下,整個城都是這樣血淋淋的、冒著粘液且散發著惡臭的肉塊在街上蠕動,就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檀陽子也不管他,徑自繼續沿著河堤向前走。那些垂著肉觸須的柳樹間有不少佝僂細瘦的灰色人形 地攀爬穿梭,但是體型比正常的成年人小很多,四肢尤其細瘦,但是肚子卻如麻袋般不和比例的大,趴在地上活動的樣子很像是巨大的人形蜘蛛。它們光禿禿的頭上只生著零星幾根毛發,臉上生滿流膿的爛瘡,擠得五官都變了形,身上不著寸縷,卻也看不出性別來。它們掩藏在枝干之後,貪婪的小眼楮在陰暗的光線里反射著黃綠色的光,從四面八方窺視著檀陽子和顏非二人。
這種人形的生靈數量雖然不如業蟲多,但是顏非每一次轉頭,都能在那些扭曲的樹木後面看到它們的影子,想來便是六度經中寫過的那些生活在中陰界里的小鬼。它們似乎很怕檀陽子,每一次他一走進,那些小鬼便如老鼠一般四散逃開,口中發出咕嘰咕嘰的詭異聲響。
“人在死後會在中陰界停留短暫的時間,這里與人間相似卻又截然不同,到處都是腐爛破敗的樣子,還有很多小鬼。所以很多剛死的人會嚇得神智混沌恍惚,以為自己已經到了陰曹地府。黑白無常就在這里捉住他們,帶著他們走黃泉路,喝孟婆湯再過奈何橋投胎。他們的阿賴耶識會決定他們來生變成什麼東西,或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許就會變成這中陰界里的一只小鬼。”檀陽子仰頭看著那抱著樹梢偷偷看他的一只小鬼,神情間似有一瞬的憐憫,“人類總以為會有閻王來審判他們的罪惡,其實不論罪惡還是善良都是人定的,並沒有誰會來審判誰。最後決定他們變成什麼的,只有他們自己。”
顏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他的手指細長白皙,掌心豐滿紅潤。為什麼自己的手沒有變形?是不是自己無法看到自己的命魂?他于是有些擔心地問師父,“我的命魂是什麼樣?”
檀陽子料到他會問他這句話,只是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不到你的命魂。”
顏非的眼楮倏然睜大了,“什麼?!為什麼!”
檀陽子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當初收你為徒,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顏非腦子里翁然一聲。檀陽子的話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腦海里不斷盤旋回蕩。
原來,這就是原因……
原來是因為這個才收留他……
他問過檀陽子很多次為什麼會選擇收留他,檀陽子總是用一些含糊不清的回答來搪塞他。這一次,他終于知道了……
他幻想了很多次,為什麼師父會選中自己。或許是因為看自己可憐,或許是因為自己讓他想起了什麼故人,或許是因為他一個人太久了覺得寂寞……
卻沒想到,真正的原因竟然是這麼簡單而冰冷。
因為不知道為何看不到他的命魂,所以先留在身邊,觀察觀察……
顏非感覺心頭被人狠狠擰了一把,但是他倔強地沒有表現出那種悶痛的感覺,只是抿緊了嘴唇,手在紅袖里緊緊攥成拳,控制著自己的聲音,“是……因為我沒有麼?”
“人類和鬼差不一樣,不可能沒有命魂,除非你是一具僵尸。但你有血有肉,確實是活著的。”檀陽子轉過身來望著他,冷冽的眉目間稍稍柔和了幾分,伸手輕輕按住顏非的肩膀,安慰道,“不要擔心了,此事我去了酆都會再托人仔細查一查,看看有沒有先例。”
顏非沒有作聲,只是點了一下頭。
“今天時間不早了,就到這里吧。”檀陽子越過他,率先走回茅屋的方向。顏非望著那高大挺拔的青色背影,原本總是乖巧微笑的面容卻漸漸凝固,眼神深邃中帶著一絲絲的憂傷和不甘。
不夠……還是不夠……
不論他表現得多麼乖巧出色,師父的眼里,還是沒有他……
在師父的心里,顏非永遠只是被撿來的那個看不到命魂的孩子。
欲望在心底燃燒,帶著毒的火焰在血液里蔓延……
不夠……顏非還想要更多……很多很多……甚至是全部……
想讓師父只看著他,只對他笑;想擁住那寬闊堅強的肩膀,攔住那被青色腰帶束著的腰身;想看到師父更多的表情,更多的樣子……
想把師父關在一個只有自己看得到的地方,讓他再也沒有辦法離開……
顏非忽然打了個冷戰。
他……到底想要什麼呢……
作者有話要說︰ 有種這篇又會冷到撲街的預感_(:3」∠)_,雖然早有心理準備ヘ(;′⑸ˋ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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