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在盛怒中, 卡莫斯王的眼神也是極為銳利的。
赫伊莫斯按在地上的手一攥緊, 他就看到了。
“看來你不願意。”
卡莫斯沉著臉說。
這一次,一直低著頭沉默著的赫伊莫斯抬起頭, 和暴怒中的獅子王目光相對。
“是。”
他說。
金紅色的眸就像是此刻地平線上燃燒著的夕陽的火光,亮得驚人。
他筆直地和卡莫斯對視,毫不退縮的, 毫不躲避的。
卡莫斯王心底的怒火原本還在熊熊燃燒著, 強忍著不將那沉重的大劍砸在赫伊莫斯身上,然而此刻和赫伊莫斯的目光一對上, 看著那張年輕的臉上執著的神色,剛才還在暴怒中的他反而冷靜了下來。
辛亞斯對他說的話,讓他難以置信。
他知道,赫伊莫斯一直都很寵愛伽爾蘭, 甚至比起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很多人都認為,赫伊莫斯和他很像, 強大,在戰場有著赫赫威名, 武勇之名享譽天下。所以, 那些人都覺得赫伊莫斯更像他的繼承者。
但是卡莫斯王心里很清楚, 他雖然強大, 可以在戰場上守護亞倫蘭狄斯,但是在治理國家這方面只能說是普通, 這麼多年來, 他也只是勉強保持著亞倫蘭狄斯處于不好也不壞的境地中。
赫伊莫斯在武勇方面和他很像, 但是,赫伊莫斯的性格卻比他要極端得多,如果赫伊莫斯繼承王座,很可能將亞倫蘭狄斯變成一個窮兵黷武的國家。
最終的結果,要麼是聳立雲端的榮耀,要麼就是萬劫不復的滅亡——
可那並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不求亞倫蘭狄斯在戰火和鮮血中聳立雲端,只希望亞倫蘭狄斯長存于世,亞倫蘭狄斯的子民永世歡樂安康。
而能實現他的希望的,只有伽爾蘭。
伽爾蘭和赫伊莫斯完全不一樣,他或許沒有赫伊莫斯的強大,可正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更能清醒地認識自我,絕不會因為一味地迷信自己的力量從而誤入歧途。
他聰慧,正直,能夠公正地對待他人。
他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堅守著自己的底限。
他並不強大,可是在需要他承擔責任的時候,從不曾退縮半步。
他的堅韌,甚于任何人。
最重要的是,他從來沒有將他的子民和亞倫蘭狄斯視為他的所有物,而將他們視為自己要去守護的存在。
——是的,王並不是凌駕亞倫蘭狄斯之上的壓迫者,而是亞倫蘭狄斯的守護者。
那孩子就像是清晨時分的太陽。
明亮,但不刺眼。
溫暖,卻不灼人。
他的光芒或許並不耀眼灼目,卻是柔和的、細水長流的,不知不覺中,就將人們一個接一個吸引到了他的身邊,心甘情願地將忠誠之心奉于他的身前。
那孩子是他的王弟。
是眾神之子。
是亞倫蘭狄斯的未來。
…………
“赫伊莫斯,我知道,你一直都喜歡著伽爾蘭,從小時候開始就是如此。”
稍微冷靜了一些,卡莫斯王開口。
“你對伽爾蘭的呵護不遜于我,因此,無論誰在我這里挑撥,我從來都不相信你會做出傷害伽爾蘭的事情。”
“而事實也的確如此,當初為了率兵去救伽爾蘭,你甚至不惜讓自己身陷牢獄,甚至還能豁出性命從火海中救出他。所以,我才下定決心將伽爾蘭立為王太子,因為我相信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會保護他。”
獅子王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像是在嘆息。
“可我一直以為,你對他...的喜歡就和我一樣,是兄長對弟弟的喜歡和疼愛。”
他說,“我怎麼都沒想到,你居然會……”
他苦笑了一下。
“是啊,還是我太遲鈍了,現在想想,你看著他的眼神,你對他的一言一行,都隱約看得出來才是……只是我從來都沒有往那方面想過。”
“赫伊莫斯,我雖然從未把你當做我的王弟,但是,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要說對你一點感情都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雖然總是一副對赫伊莫斯橫眉冷對的樣子,但是,卡莫斯王從來只有對親近之人,才會不擺出王的架子,才會不講理地鬧些小脾氣。
赫伊莫斯也是其中之一。
他表面上總是喜歡教訓赫伊莫斯,但是一直在關注著他的成長,暗地里囑咐人護著他,一步步地磨練著他。
看著赫伊莫斯成長到現在這樣,他嘴上不說,心里也是很欣慰的。
可是現在……
抬手,卡莫斯王將刺進青石地面的巨劍一把拔出, 當一下收入劍鞘之中。
“我一直認為,伽爾蘭坐上王座,而你則是以將帥的身份保護著他,你們一起守護亞倫蘭狄斯,這是最好的辦法。”
“正因為如此,我才將你送入北地軍中鍛煉,然後又在不久前將你召回王城。”
“但是現在,因為你的這個心思,這個打算不可能了。”
“赫伊莫斯,伽爾蘭是我選中的後繼者,是亞倫蘭狄斯下一任的王,他比任何人都還要重要,我不允許任何不穩定的因素接近他。”
房間里因為獅子王的暴怒而導致的壓迫感一點點散去,卡莫斯王的眼神雖然依然銳利,卻不再帶有怒意。
他說話的語氣也是極為冷靜的。
可是,就是這種平靜的口吻和話語,一句句像是利刃一般刺向赫伊莫斯的胸口。
“伽爾蘭還小,不懂感情,再長大一些,他會愛上一位美麗溫柔的少女,他會得到所有亞倫蘭狄斯子民的祝福,在萬眾矚目中迎娶他的王妃。”
“當他們的孩子誕生的時候,整個亞倫蘭狄斯都會為這個孩子歡呼,這個孩子將會成為亞倫蘭狄斯未來的王。”
卡莫斯王每說一句,赫伊莫斯的唇就抿緊一分,手指也扣緊一分。
到了最後,他的指關節已經勒緊到近乎膚色泛白的地步。
“赫伊莫斯,你的感情或許是真實的,可是,卻會將伽爾蘭拖入深淵。”
獅子王沉重的、卻也是堅決地搖了搖頭。
他看著赫伊莫斯的眼神毫無轉圜的余地。
“我不會容許你留在伽爾蘭的身邊。”
他說,一字一句。
“我以王的身份對你下令,立刻啟程,前往北地,十年之內不得返回王城!”
…………
……………………
已是深夜時分,就在伽爾蘭剛準備上床休息的時候,突然半敞的窗子被推開了。
一個身影從窗子里翻了進來。
伽爾蘭覺得自己看都不用看就能猜得到是誰。
他瞥了赫伊莫斯一眼,剛要沒好氣地懟這個總是喜歡深夜翻牆、翻窗子潛入別人屋子里的家伙一句,可還沒來得及說話,落地的赫伊莫斯已經快步走過來。
突如其來的,赫伊莫斯伸手,一把將伽爾蘭抱住。
他抱得很緊,將伽爾蘭整個人緊緊地摟在自己懷中。
他俯下身,頭深深地埋入伽爾蘭的頸窩之中。
他就這麼抱著,一言不發。
碎銀似的月光從大敞的窗子里照下來,落在他的身上,落在他散落在伽爾蘭肩上的細碎黑發上。
“……怎麼了?”
雖...然看不到赫伊莫斯的臉,但是伽爾蘭也感覺到了赫伊莫斯現在情緒很不對勁。
這個抱著他的人渾身都散發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似乎……很難過的樣子。
他猶豫了一下,本來想要推開赫伊莫斯的手變成了環住赫伊莫斯,在其後背上輕輕拍了拍,像是安撫人一般。
“出什麼事了嗎?”
伽爾蘭低聲問。
半晌寂靜,若不是抱著他的人那手指緊扣在他身上的力度,他幾乎都以為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了。
許久之後,一個悶悶的聲音才從他肩上傳來。
“卡莫斯王讓我啟程去北地……明天。”
伽爾蘭怔了一下。
“是蓋述國又來找麻煩了?”
“…………”
“赫伊莫斯?”
“我很可能會在北地留好幾年。”
“唉?為什麼?”
伽爾蘭反射性地問道,“你不是才從那里回來不久嗎?為什麼又要讓你過去?”
赫伊莫斯沒有回答,只是越發用力地抱緊他。
伽爾蘭一時間有些茫然,不知為何,或許是被赫伊莫斯那濃郁得近乎散發出來的情感給感染了,他突然也有點難受。
過去無論他怎麼拒絕,赫伊莫斯都堅決地待在他身邊,他很無奈。
可是在赫伊莫斯真的要離開他的時候,他竟是莫名覺得心里有些發堵……明明四年多前,赫伊莫斯去北地的時候他完全沒有這種感覺,為什麼現在……
…………
這種就像是失去了什麼熟悉的、習慣的東西的失落感……
在伽爾蘭思維恍惚的時候,赫伊莫斯已經松開了手。
他直起身,低頭和伽爾蘭的目光對視。
“伽爾蘭。”他說,“我想吻你。”
“啊?不、等、等一下,這個……”
“我想吻你。”
赫伊莫斯說,他看著身前的少年,固執地重復著這句話。
從窗子照進來的銀子般的碎光映在那半邊俊美的臉上,將另外半邊隱藏在深深的陰影之中。
薄唇的唇角映著一點冰冷的微光,像是沒有一點溫度似的。
“…………”
伽爾蘭看著那雙金紅色的眼,已經到了喉嚨的拒絕,不知為何又緩緩地咽了下去。
或許是因為赫伊莫斯此刻看他的那種眼神。
執拗的,渴望的,哪怕是極力地壓抑著,也無法抑制地滲出一點疼痛的痕跡。
就是那一點疼痛的痕跡,讓人心悸,讓他怎麼都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就……這麼一次。”少年猶豫著說,“這個沒有其他意思……就、就只是算是離別之吻……等、唔!”
還不等伽爾蘭說完,赫伊莫斯已經捧住他的臉,俯身,重重地吻了下來。
不同于前幾次那般無比輕柔的親吻,哪怕再急切也是輕緩的,帶著極盡憐愛感覺的吻。
此刻,赫伊莫斯的吻凶狠至極。
那仿佛是想要將伽爾蘭整個人連皮帶骨吞入腹中那般凶狠的吻,如一只活生生的野獸。
可是,偏生那狠意之中又帶著一絲說不出的讓人心疼的情緒,讓伽爾蘭發不出火來,只能下意識抓緊了赫伊莫斯的後背,閉著眼,被動地張著唇,有些艱難地承受著對方這種宛如暴風驟雨般令人窒息的索取。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唇都已經隱隱作痛了起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蹭破皮了。
一個不知持續了多久的近乎瘋狂的吻。
等結束的時候,伽爾蘭覺得自己的唇已經疼得有些發木了,腦子也有些發空,只能本能地張著嘴急促地呼吸著,頰上盡是緋紅之色。
...
赫伊莫斯低頭看著他,目光深邃。
好一會兒,俯身,輕輕地舔了一下那因為自己失控而弄破的唇角滲出的血漬。
“等我回來,伽爾蘭。”
他听到赫伊莫斯在他耳邊輕輕地說。
稍微停頓了幾秒。
他听到赫伊莫斯的呼吸忽然急促了一些,然後,一個極輕的,輕得微不可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求你了。”
伽爾蘭的眼驀然睜大。
他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赫伊莫斯已經松開他,轉身,縱身一躍,從窗子里跳了出去。
很快的,那個身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伽爾蘭怔怔地看著那個融入黑暗的背影,半晌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不知道赫伊莫斯是多艱難,才能舍下尊嚴說出這幾個字來。
可是他知道,最後一個字的尾端,那一點仿佛夾雜著疼痛的輕顫的余音,讓他的胸口都仿佛跟著顫了一下。
【求你了。】
…………
從高高的圍牆上躍下,赫伊莫斯快步向前走去。
他微微垂著頭,漆黑的發從他額前散落,將他的眼窩整個兒都陷入深深的陰影之中,讓人看不清此刻他臉上的表情。
圍牆下面,有人靠在牆壁上。
撒落大地的月光映亮了那人金色的發,也照亮了那人臉上漆黑的眼罩。
凱霍斯雙手抱胸,一腳向後踩在牆上,整個人也靠在牆壁上。
他注視著赫伊莫斯遠去的背影。
即使沒有靠近,他也能感覺到從赫伊莫斯身上散發出的凜然的氣息,像是刀鋒一般,帶著深深的煞氣,讓人心驚不已。
凱霍斯皺了下眉。
自從那一日之後,他幾乎天天晚上都守在王子的宮所外面。
如果赫伊莫斯在被他警告之後,還要在晚上來找王子,他就會毫不客氣地動手,哪怕是以下犯上,也要強行制止對方的行為。
不過這些天來,赫伊莫斯似乎都很安靜。
只是今天……
今晚凱霍斯剛要離去的時候,看到赫伊莫斯突然出現,吃了一驚,正準備動手的時候,赫伊莫斯突然說了一句話。
赫伊莫斯說,卡莫斯王下令,讓他明天就啟程前往北地,十年內不得回到王城。
凱霍斯心里咯 一下。
卡莫斯王知道了!
還沒等他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赫伊莫斯已經越過他縱身躍上了牆。
他下意識轉身想要去攔,只是驀然間,他心里一動,竟是莫名停下了腳步,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赫伊莫斯又潛入了王子的寢宮之中。
【十年內不得回到王城。】
赫伊莫斯的這句話在他腦中回響了好幾次。
終于,凱霍斯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轉回身來,雙手抱胸靠在牆上,安靜地等待著。
半個小時。
金發的騎士在心里這麼對自己說。
半個小時內,赫伊莫斯殿下不出來,他就進去動手。
…………
此時此刻,看著赫伊莫斯越來越遠的背影,凱霍斯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他依然保持著靠著牆壁的姿勢,許久都沒有動彈一下。
他目視著前方,直到赫伊莫斯徹底消失在黑夜中。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一會兒,或許已經過了很久。
最終,金發的騎士也只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站起身,離開了這里。
他想,用一句世人常說的諺語,那就是……
【阿芙朵彌爾女神無情地將風信子的花朵拋到了那個人的手中。】
...
風信子,絕望的愛,注定無疾而終的戀情。
…………
……………………
清晨,明亮卻不刺眼的太陽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
風從空中刮過來,吹過高空,搖晃著樹冠,讓那茂密的枝葉發出沙沙的響聲。它從高空中撲下來,掠過大地,掀起靜靜地站立在大地之上的深紅色駿馬那長長的鬃毛,讓其如波浪般起伏著。
時間太早,城門也只是剛剛打開,這座城市中的民眾大多數都還尚未從沉睡中甦醒。
因此,這一處靜悄悄的,只有零星幾個進出城門的路人。
這些路人都偷偷地用好奇地目光打量著這群身披皮甲騎馬矗立在城門之外的騎士們。
此刻跟在赫伊莫斯身側的,是他的下屬索加,南納的祭司,還有幾十名跟隨于他的騎士。
卡莫斯王下達的讓其前往北地的命令太過于倉促和緊急,王城之中絕大多數人都還不知道這件事。
所以,幾乎沒有人前來送行。
騎在深紅色駿馬上,赫伊莫斯高高地仰起頭,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漆黑的發被風吹得從頰邊揚起,露出耳朵上那做工粗糙的青金石耳環。
清晨的陽光在青金石耳環上映出一道清亮的光澤。
終于,他的目光定在一處。
高高的城牆上,少年站在那里,那一頭明亮的金發映著陽光映入了赫伊莫斯的眼中。
那金色的光落入他的瞳孔中,像是驅走了他眼底沉積的陰影,讓他那原本冷冽的眼升起一點暖意,有了一點亮光。
伽爾蘭站在城牆上,俯視著赫伊莫斯,掠過城牆的風掀起他金色的長發。
凱霍斯靜靜地站在後面。
稍許之後,伽爾蘭抬手,輕輕朝赫伊莫斯揮了揮手。
然後,他轉身離開了。
當那抹金色從眼底消失之時,金紅色的眸仿佛又重新被陰影籠罩著,深邃了幾分。
赫伊莫斯轉回頭,輕輕地撫摩了一下身下的駿馬,然後握緊了韁繩。
他的身側,同樣騎著馬的索加瞥了他一眼,用只有他們兩人听得見的聲音低聲說著。
“居于人下,就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只要上位者一句話,就能輕易地將你否決。”
索加的聲音是輕緩的,低沉的。
“就像現在這樣,卡莫斯王將您驅逐出王城,您卻根本無法反抗。”
“赫伊莫斯殿下。”
他說,
“只有成為掌控者,將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赫伊莫斯沒有說話,臉色冷然,像是根本沒听到索加說的話一般。
可是他那握著韁繩的手在這一刻用力攥緊的動作,出賣了他,暴露出他此刻心底的波瀾。
他依然一言不發。
下一秒,他一甩韁繩,縱馬飛馳而去。
他微低著頭,額前的黑發在風中舞動著,露出額頭上深青色的戰神的符文。
巨大的王城一點點地消失在他的身後。
風聲在他的耳邊呼嘯而過,刮過臉頰,是冰冷的,可是他的心底卻仿佛有一簇烈火在凶猛地燒著。
他向著北方而去。
——只有成為掌控者,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
……………………
數日之後,一座偏僻的光線暗淡的屋子里,響起了低低的對話聲。
“準備好了?”
“是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那麼就做吧,殺了那位。”
那個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老邁的沙啞。
“明日是...最好的機會,務必要一擊必殺。”
陰影中,那人如此幽幽地說著。
“這一次,一定要除掉伽爾蘭王子,將被驅逐的赫伊莫斯王子迎回王宮。”(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