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罷了。
——村上春樹 《挪威的森林》
新年中第一件頭等大事完成,司 吐口氣,走到一側,將拜佛的好位置讓出來。一回頭,發現這煙霧大到看不見凌彥齊去哪兒了。
靠近大殿的地方,鬧哄哄地排著一群人,她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住持在發平安紅包,有人打開來看,是一道平安符。
“這麼小氣!大法寺那邊可是貨真價實的錢,有五塊的,也有十塊的。”
“不錯了,大師開過光的平安符,貼身帶一年,真能保平安呢。”
司 想了想,也擠進這隊伍里,很快拿到一張平安符。她把它放進外套兜里,冷風中站在殿外長廊的木欄上,環顧周圍,都沒見到那個人的身影。
也許他上完香就走了。
孫瑩瑩發來信息,她已經到山下,丁國聰來接她。如此的殷勤,今晚估計得失/身了。
于是這除夕夜里便真只剩司 一人,她還不想下山,繞到大殿的右側。
這山寺,她來過無數回,她知道哪里清淨,哪里有風景。
這些年來,她覺得山上的夜,越來越黑,越來越沉。也許是一年年長大,記憶模糊了,就像沒被好好保存的照片,那上面的光景顏色越來越淡,越來越白,便襯得今夜黑了,靜了。
轉過大殿過中院,再到東北角的藏經樓走廊,這里烏漆抹黑,自是沒有人來,還可以遠眺更沉默更烏黑的大海。司 以為是個再好不過的地方了。
離光亮與喜慶太遠,她覺得孤單,可太靠近,她又難以適應。
等遮擋海洋的摩天大樓也退到身後,山下那個光怪陸離的村子露出全貌,司 又啞然失笑。
果真記憶是最容易出差錯的事情。這守歲的夜,分明是越來越亮。她仍然只記得這山崖上無言的風和遠處寂靜的海。
細雨停了,她靠著廊柱坐在欄桿上,正好能看到整個定安村。
要是平時的晚上上山,定安村即便家家亮燈,路路亮堂,在天海壹城和周邊樓盤的夜景夾擊下,也不成規模。它的燈雖多卻不夠亮,沒有造型設計,也不能變化萬千。它就是散落無序的數千燈光。
一年的三百六十四天中,它都是如此的黯然失色。常登山來看夜景的人,會一次次地發現感嘆,有它的對比,天海壹城的富麗,更滿足這個城市的想象力和進取心。
可也有這麼一天,就是今天,零點的鐘聲剛剛敲響,整個定安村,變成火樹銀花的世界。就這個爆發的夜晚,它的光芒與璀璨,不遜于天海壹城。
木走廊里傳來輕微穩妥的腳步聲。
這幾年靜下心後,司 听過許多的腳步聲,大多數聲響急躁,尤其是找人時的步子,更是慌亂。這個人走得不疾不徐,無所謂要快還是要慢。
司 卻等不及他走到她跟前,回過頭望著闃寂的走廊︰“你怎麼知道我還沒走?”
腳步聲止住。“猜的。我不也沒走?”
“我上完香,沒有找到你。”
不只煙花一年比一年絢爛,山頂的夜風也是一年比一年刮得大。司 後悔沒听孫瑩瑩的話,去買一件扛凍點的棉衣。她才二十二歲,按理說還不到怕冷的年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紀。年幼時的冬天更冷,她連襪子都可以不穿,光腳丫子在地板上跑來跑去。
可沒辦法。她又不想現在走,只好雙手抱著小腿,偏著頭枕在膝蓋上,盡量減少身體與冷風接觸的面積。
凌彥齊看著她,想,這樣的神態真像一只貓,擅于在黑夜里躲藏的貓,偏偏又好奇天真,想伸只爪子出來觸摸一下世界。
他曾養過貓,一只很普通的中華田園貓。他同學家的母貓生了一窩的小奶貓,太多了不好養,于是送他一只。
盧思薇不愛任何毛茸茸光溜溜的小動物,他和她叫囂,寶貝似的養著,養了一年多,就在他以為他是它的絕對主人的時候,它跑了。
一個夜晚,毛月亮掛在天上,它跳上院落間的圍牆來回踱步。他在庭院里站著,喚︰“烏雲,快下來。”
烏雲听見,瞄了兩聲,往他這邊跑,跑幾步突然止住,一躍過了磚牆。
從這以後,凌彥齊再也沒有見過它。
他丟了烏雲,每天放學後,從自家客廳到庭院到它常去的草叢,巴巴地巡視一圈。巡視一個月,他終于意識到,烏雲不會再回來了。
它在院牆間來回踱步,只是等他出來告個別。
原來真的有貓是養不熟的。凌彥齊也不氣惱沮喪,有陣子還頗驕傲,覺得他的烏雲有靈性。它有它的使命,那個晚上,使命來尋它,它不得不走。他想了許久,想一只貓會有什麼使命。他還沾沾自喜,覺得能依靠他這只貓,想出一個貓武士拯救世界的故事。他勵志做一個兒童文學家。
他真的動筆了,只是十歲少年的忘性太大,故事寫寫停停,讓人灰心喪氣。後來徹底給忘了。十多年過去了,他竟然想起那只貓,想起還未編完的故事。
貓能有什麼使命?它只是不想被困在他的院牆里而已。它要它的自由。
也對,這還真是一個大使命,許多人類碌碌一生,都無法完成的使命。
凌彥齊走過來幾步,停在司 跟前︰“我也嚇一跳,突然間站我跟前的就是個大嬸了。”
司 聳著肩笑,像個孩子一樣仰頭看他。他遞東西過來︰“我找寺里的師傅要的。”竟是一管燒傷止痛的膏藥。今日上萬人要來上香,這也是寺廟里的常備藥物。
司 意外地接過來︰“我的手不礙事。”
凌彥齊輕輕托起她的左手背,燈光陰影下,只看到一元錢硬幣大小的區域,比周圍顏色要深。他也沒法判斷,燒得重不重。
“涂一點吧。冬天燙傷了,難得好起來,還容易留疤。”他見過那麼多次,她嫻熟地、心無旁騖地在吧台前調制咖啡。雖然燒傷會好,也無礙于她行雲流水的動作,但留了疤印,總是影響美感。
司 一看,這管藥膏已被用了大半,余下的都在底部。她旋開蓋,右手摁住管身,想把藥膏直接擠在手背上,竟然擠不出來。手指都凍僵了。
凌彥齊干脆拿回藥膏,擠出一小段舍掉後,再擠出長長一段抹在司 手背上。好事做到底,他還把藥膏抹勻了。剛觸上司 的手,他就一怔,這手太冰。
邊抹邊打量,司 穿和上一次差不多款式的肥大夾克,不拉拉鏈,里頭一件翻領t恤。
如果上次s市是突然降溫,她不知及時添衣還說得過去。可到今天,s市已在10度以下的低溫天氣里流連一周,且有風雨,連綿不斷。這沁骨的冷,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一點都不比北方好過。
她是長年累月習慣這麼穿了。
凌彥齊還是放開了她的手。也不是他不大方,而是他也不是很願意穿得保暖的人。大衣之下,一件薄款打底毛衣而已。他也無需故作熱情,他和她之間,還沒到寧願凍感冒也要贈大衣的地步。
倒是司 有些不自在,抓了抓露在帽檐外的頭發,轉頭問他︰“你幫盧奶奶上山許願?”
“嗯,姑婆年紀這麼大了,還非要來爬山。她不知靈芝山寺現在搶頭香的光景,還以為和她小時候差不多。”
司 點頭。“是很不一樣了。”
“你信佛?”凌彥齊突然問道。那麼多搶頭香的人里,只有她姿勢最專業、態度最虔誠。那一剎那,他都看呆了。她該是個年輕叛逆的女孩。她該抽煙喝酒,畫煙燻妝做朋克打扮,還該我行我素,對傳統和主流不屑一顧。
轉念間他又搖頭,那些“她該的”也只是被世俗塑造的刻板印象,那只是反叛的皮毛。司 站在那里拜佛,煙霧繚繞中安靜又孤立,沒有什麼不和諧。
仔細想想,人的氣質內涵並非不可捉摸,它與行為高度統一。
“啊,”司 搖頭,“不是,我阿婆信佛。”她雙手合十,“我學她的。”
“姑婆好像也是這麼做的,不過我都沒仔細看,不清楚有何規矩。我就那樣插上去,好像錯了?”
司 不想講怎麼請菩薩拜菩薩的事情︰“那有什麼關系,菩薩其實很無所謂。”
凌彥齊點頭︰“我想也是。你代你阿婆上山?”
“不是,她已經走了。”
“抱歉。”
“沒事,走好多年了。算是一個約定,每年來一次,燒個頭香,還能搶個好運氣。不然呢,又沒電話又沒微信,不知道怎麼聯系。”
凌彥齊配合地笑出聲來,無形中將凝重氣氛一掃而光︰“你是你阿婆帶大的?奶奶?”
“外婆。我偏叫她阿婆。你是盧奶奶帶大的?為什麼叫她姑婆?”
這個稱謂有許多不同的意思。尤其是東南亞那邊回來的人,會把在家里呆數十年的佣人,也喚做姑婆。
“我媽媽的大姑。我去新加坡念了十年書。正好她隨之前的雇主從吉隆坡搬去新加坡,我媽便讓她照料我的日常生活。”
“那,那棟小樓,是你買下來,給盧奶奶住的麼?”
凌彥齊若有所思地瞥她兩眼,還是如實回答︰“不是,她十五六歲就出國了,先在香港,後來才去的馬來西亞,在一家呆了四十多年。那家人的祖籍也在定安村,小樓便是他家的。姑婆想回村子住,可惜她離開得太久,我外公還有舅舅他們早就將定安村的房子全數賣了,要她住別的房子,她又不肯,還去找這家雇主,想拿畢生積蓄買下這棟樓。差了些錢,我幫姑婆補的。這不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她有這層關系在,那家人說什麼也不會賣這棟樓。”
司 一面听著,一面連連轉頭,看凌彥齊好幾眼,詫異他為何會說這麼多。
凌彥齊微微一笑,像是要解答她的疑惑︰“姑婆,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和你的阿婆好像?”
司 沒想到凌彥齊會察覺到她的提問和靠近都是有企圖的。她還以為她足夠有耐心,足夠拖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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