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窩真是暖啊,心虛,白日睡覺,你就是這麼念佛的?”
那聲音,懶懶散散,卻帶著說不清的威嚴。
雖然對方才是入侵的那一個,但是對方一旦開口,卻怡然自得地好似心虛方丈才是走錯了的那一個。
“……”心虛啞然。
可笑的是,七十高齡了,他和對方比起來,他仍然覺得自己像是個假裝大人的孩子。
這人究竟是誰?!
這聲音不知為何,就是覺得熟悉。卻又和周圍所有的人的聲音都對不上號。
心虛禪師心中莫名發慌。那究竟是在哪里听過這個聲音?
他嗓子里有些干,艱難地咽下口水。道“你,是誰?”
聲音輕到像是他才是走錯禪房的那一個。
他話音剛落,炕上慢慢發光。
令人驚訝的是,漸漸能看出一座輪廓明顯的金身就懶懶散散地躺在那兒,手里還提溜個酒葫蘆。
分明懶散,分明威嚴。
兩者相融,越發微妙。
心虛怔住了。
“連貧僧都不認得了?心虛,你老咯!”那僧的語調輕松。
心虛的眼楮拼命地睜大,滿是老人斑的手背揉揉眼楮,以為自己看錯了。
“您是——可那怎麼可能?”
那是一座金身。更驚人的是,他認得這座金身,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他不自覺地靠近金身,雙手虔誠合十。
像是對著一個久別重逢的朋友,他訴說自己的不安。
語氣里的熟稔和敬畏絲毫不違和。
“可我念了大半輩子的經,臨了,仍不安。”
心虛如是說到。
“然後呢?”
出人意料的是,金身並沒有開始解惑或者像是傳說中的那樣,拈花一笑,反而這樣問了一句。
然後呢?
不僅他這樣問,連心虛也這樣問自己。可他怎麼都得不出答案,皺著眉頭的樣子,滑稽而無奈。
金身見狀,被逗得嗤笑一聲撐坐起來,盤著腿,他輕松地撐著下巴,再問道。
“然後就這麼躺著等死對吧。那一覺醒來到了西天,你要如何應對佛祖之問?”
這話雖然沒有什麼質問語氣,但此話一出,心虛只覺得全身汗涔涔的,然而他連話也說不出來,就這麼怔怔的站著。
臉頰一暖,原來是是淚水撲簌簌落下。
多少年了,他也不曾落淚。
這一次的哭泣,更像是第一次听見師父那句“這經你解不出也沒有關系的。師兄們在你這個年紀沒開蒙”。
就算師父語氣是那麼和藹,就算是那麼的慈祥。
可真的沒有關系嗎?
不是的,不是沒有關系的!
他知道自己的無知,面對內心的空洞,更加衣不蔽體,多少句原諒都沒有用處。只會越發的感覺到被自己的可笑,和在被戳穿時的無地自容。
焦慮指引著迷失,在生命的盡頭無力掙扎。
就這樣圓寂了嗎?不,不,他不甘心……
兒時的自己也是這樣流著淚,不管師弟跟在屁股後面如何擔憂如何吶喊,他都不管。在熟練地甩開了他之後,跑到了後山那盛開的荷花池旁。
那是他第一次遇見了正在飲酒的顛僧。
“你是誰?”
少年心虛望著形狀瘋癲的僧人,警惕的問道。
顛僧呵呵一樂,從腰間取下了另一個酒葫蘆。
那之後的事情他就不記得了,
畢竟喝酒是個讓孩子會失去記憶的小創傷。
但是當時顛僧的笑臉他卻記得,分明和面前的這座金身的一模一樣!
那至少是半個世紀之前的事情了。
再結合他如今的金身來看,顛僧高高在上的身份已經不用言明。
“您究竟是誰?”
心虛雖然知道這個問題很傻,終究還是忍不住問出來。
“你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面前的金身淡然一笑,答道。
雖然還是笑,但是金身的那種威嚴讓心虛不由地虔誠跪地,朝他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久久不起。
“羅漢,求您指點迷津。”
心虛禪師不敢抬頭。
望著座下已經不再是孩子的心虛老僧,金身不知怎麼的,大約也是想起了過去的點點滴滴,眉眼之間浮動些幾乎看不見的憂傷。
“下山吧,去南邊看看。”
如此,他說著。
“是。”
心虛虔誠答道。
沒有過多的解釋,二人一問一答,已是全部。
後面的事情就和所有人記憶中的一樣,帶著簡單的行李,心虛禪師對師弟甚虛交代了幾句之後,便拋卻了在渺然寺的一切過去,孤身一人離開了。
一路往南。
越走,心虛的心從一開始略帶忐忑和緊張,如迷霧在散開一般露出了他一開始沒有預料到的不解和憂愁。
在山上念了多少年的經了,他竟然第一次發現高齡如自己,竟然並沒有怎麼深入地接觸這個世間。
表面看來,人們用的詞匯不再是從前流行的那些,說的道理也顯得那麼的自私和圓滑。盡管不習慣,為了不過多的露出不滿,他只有關閉自己的內心。
可如果是這樣,那麼他下山究竟又是為了什麼呢?
修行之人普度眾生,是不是只是一句空話?
那天夜里發生的一切,現在回想起來竟然像是幻境。
他開始懷疑奶談夜里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見了金身,亦或是只是他老了快要圓寂了,所以產生了關于佛祖的幻想罷了。連那年在荷花池邊的醉酒都像是幻境。
可他知道,那次的懲罰是真的。
因為恐慌和不解,他竟然忘了自己已經連續兩天在路上行走,沒空去化緣,自然就沒吃東西,渴了,只是喝了幾口水壺里的水。
水壺也都在早上倒空了。
于是接下來的忽然失去意識也就順理成章。
再醒來的時候,是在一農戶人家。
心虛之所以醒來是因為被鞭炮的聲音吵醒。除此之外,還有許多人激烈的吵架聲音,本來熱鬧的嗩吶聲也因此消失了。
他整理好了走出門去,才發現這是正在辦喪禮的人家。
根據他們吵嚷聲他才明白,原來是四個兒子對老母留下的一套房子糾纏不清。因為臨死之前的照顧,多有爭論。
這听上去倒是從前常有的矛盾,他算是耳熟一些。
“大師您醒了。”
遠處有人不大不小的聲音。
這麼提醒,眾人立刻齊刷刷看向他。
心虛這才向眾人行禮。發現他醒了,屋主也就是吵嚷中的人中聲音最大的那人,還有村里的有聲望的老人立刻前來,與他商議如何安撫這家人的事宜。
看來他如此威儀的外表尚且有用處罷。心虛自嘲。
“大師啊!你看塞房子是我的,我的小娃還要上戶口!”屋主率先說著,還不忘記擠眉弄眼地小聲提醒他,道“您也是
我救的啊,大師。”
像是提醒他應該偏向哪邊,他帶著微妙的笑意,和探究的眼神看向了心虛。
望著他眼中的貪婪,心虛雖然沒有皺眉,心中已略微有了判斷。
不等心虛開口,另一個和他很像的男子立刻指著他大喊。“你根本沒有照顧老娘!”
“ 喲說的好像你龜兒子照顧了一樣!”
屋主理直氣壯的叉腰,鼻孔出氣。
這兩個一開口,另外兩個生怕被遺忘,立刻不服氣的加入了爭吵,周圍參加宴席的人居然還有人吃得下去,更多的拿出了手機對準他們。
心虛知道那是在錄像,他卻不外明白這究竟有什麼大影響,是不是電視上也會播這些畫面?
人們的眼目不轉楮地看著爭吵的人,心虛不自覺地開始走神,眼神一轉就看見了遠一些。
一個冷著臉的黑衣女子站在那里。眼楮看著遺像。
她站在角落里黯然不語,直到一個孩子走上前去扯了扯她的衣服,她露出厭惡的表情。
女孩子不解,尚且親親熱熱地叫她。只是後來一個婦女迅速跑來,抱起來,連話都沒說就走了。像是遇見瘟疫似的。
不過很快他不用分身了,一陣陰風襲來,一個全身灰白色的老人家站在了他的面前。
她說著話,但是在場所有人都沒有管她,唯有心虛望向了她,她立刻撲上來拽著她走向了那四個人,盡管她的手一摸上來,就立刻穿過了心虛的大袖。
直到這時,老人才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表情灰敗。
接受自己的死亡事實並不是難事。
心虛雙手合十,禮貌問道“敢問女施主是否回魂前來?”
此話一出,周圍人的人大驚失色。雖然更多的是懷疑,但是那四個人最有興致地靠近。
“老光頭,我老娘說了什麼,房子是誰的?”師兄弟里看上去最壯實的,還帶了兩三個幫他說話的聲如洪鐘地問道。眼中的癲狂和笑意很是明顯。
在眾人眼中,心虛望著虛空中微微矮一點的地方,點了點頭。這才向眾人轉述她的願望。
她希望把她的房子賣了,分成四等分平分給她的四個“孝子”。
至于她的喪葬費只要當掉屋子里的一幅古畫就可以了。
絲毫沒有損失,雖然沒佔好處,好在是大庭廣眾,在場的四人立刻接受了這個說法。
四個兒子互相看看對方,立刻掛上了悲戚的哭臉,齊刷刷跪在了老婦人的遺像面前哭喊“您怎麼這就去了”。
待心虛再去看的時候,那個黑衣的女子已經走了。
最後村里的人們看著他,都是十分認可的態度。
嗩吶領頭,白事宴會重新熱鬧起來。
心虛禪寺沒有忘記為那位滿意的老婦人念動往生咒語。
之後,吃了些專門為他吵的素菜,心虛禪師帶著一些村里人湊給他的糧食,再次踏上南下的路。
這一次,心虛腳步輕松了很多,大約是覺得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能用自己的能力幫助世人,這是好事。
況且好事一件接著一件,他這次很輕松就找最近掛單的寺廟,晚上就在借宿的佛寺里吃了齋。
吃飯時耳朵動了動,不小心听見在外面洗碗的僧人討論,說是附近的村子里,似乎有人夜里縱火,死了三個人,兩個重度燒傷。
幾句討論後,結論歸在了寺里也得注意秋燥走水了。
心虛的筷子還舉著沒動,听著他們的對話,隱隱的覺得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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