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堅閉著眼微微點了點頭,此時各個廳內的鑼已經鳴想,一時間嘩啦啦的展卷之聲清脆不絕于耳,楊廣也微微閉上眼,合眼的某個瞬間,他瞧見蕭潁步子匆匆,氣息並不均勻地扶著九兒的手在通往溯天台的芳華小徑上朝這里走來。
就這麼無意一瞥,她似乎是換了一身全新的杏色弧領窄袖上襦,下邊著一條雙面紗茶墨高腰裙,頭上的珠花也換了,可臉上的妝色卻黯然無神,眉黛微微暈開了,這些她卻沒有知覺。
“廣兒在听什麼?”獨孤氏看著陽光下額發微微散出紫氣的楊廣,呼吸均勻,握著骨扇的手背在身後。
她並未看到扣住扇柄的大拇指的骨節,太過用力而將要眥出的白骨。
楊廣緩緩張開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淡然道︰“我在听天下士子的心聲。在演武廳策論的雖然是武林人士,但若是此舉由縣而推,至郡,至國,那天下貧寒而胸懷大志者,才得以一展拳腳,那些好吃懶做只靠著祖上庇蔭的紈褲子弟,也能被他們所激勵,一改往日姿態,積極仕途,行恩于天下,經世濟民了。”
“你們听,這書卷聲,筆墨落于生宣之上的聲音,多麼動人。”楊廣說著微微側過頭,似乎真的能听到那些策論中所展現出來的激昂磅礡。
忽的耳邊一個熟悉清越的女聲︰“父皇母後恕罪,太子殿下恕罪,蕭潁來遲了。”為了掩飾她昨日的一夜未歸,她眉間還特地點落了一朵楊花鈿,只是依然遮擋不住一臉的倦色。
“蕭妃難得睡個懶覺。”楊堅笑得和藹,此時桌上還布了方才早飯剩下的一晚魚肉粥,便招呼她過去吃。蕭潁有些羞赧,抬眼看了一眼楊廣,神色似乎並沒有什麼異常,看來昨日她一夜未歸彬兒使了什麼法子搪塞過去了?
蕭潁訥訥地吃了一嘴半腥的魚肉粥,楊堅方點評道︰“廣兒方才說的也有些道理,只是這朝廷舉人,向來都有個由頭,門第之說如陳調已久,若要改革,非一日可說,非一日可做。你們兩個皇子,向來是朕和皇後看重的,此事需從長計議,這一次比武回去之後,你們二人且一同商量一個法子,寫成奏折呈上來。”
“喏。”勇廣二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目光撤離的時候蕭潁無意間瞥見楊廣高高隱在眉頭的一抹慍色。
他生氣或者有心事的時候,總喜歡吊起右眼的眉梢,而左眼微微向下傾斜,每每如此,蕭潁便會耐著性子不再多言,或是順著他的意思不再另作它論。
“行了,你們都去下頭轉轉吧,若是看見什麼好文章,便讓覃翁來同朕傳話。”皇帝臉上的困頓毫不掩飾,他打了個長長的武人哈欠,恰逢楊尚希和楊素一少一長從兩個演武廳中取了各自摘的好論上來,見到如此場景,忙將落了字的梅花生宣沒過眼,裝作沒有看到。
皇帝早就听到這兩人的腳步聲,哈哈大笑︰“朕都不遮遮掩掩,你們二人如此拘謹作甚,快讓朕瞧瞧,你們都摘了哪些好文章。”
蕭潁隨著楊廣一路往丙申演武廳去,一路上楊廣都閉口不言,步子也比以往快了很多,蕭潁的高腰長裙乃是今年新裁,尺寸大了些,裙袂處拖長的部分隨著漸漸要跑起來的碎步揚起,如同無數粉色的蝴蝶旋舞于黃蕊之上,香風陣陣。
忽的身前的楊廣步子一停,她跑得正快來不及躲避,一頭撞進他懷里。楊廣將她扶起,周身看了看,確認沒有哪兒磕著踫著了才松了手︰“都快當娘了,怎麼還這麼莽撞?”
“我……”蕭潁耳後一熱,小聲嘟囔道︰“誰讓你走這麼快……”
她以為他沒有听到,一拂衣袖轉身動了步子,沒想到又轉過身來,左手拉起她的右手︰“這樣走罷,你若是走慢了,我也便慢些。”
“好。”小女兒家的羞赧的聲音劃過楊廣的耳畔,他有那麼一瞬間甚至懷疑自己方才惱怒的情緒是否為真,一見她這窘迫又可憐的樣子心腸便軟成了一灘水,如何都硬不起來了。
丙申廳內均為江湖邪派幫會,楊廣本以為這些人通文墨的甚少,能寫成策論的就更是寥寥,沒想到一廳之內,均凝神寫作,臉上煞氣也去了幾分。他默不作聲地挪動到燭小卿身邊,卻見他一手小楷提按分明,牽絲勁挺,頗有魏晉時鐘會風采,再度其文,方讀百字卻已經是見解驚人,堪稱翰墨。
楊廣瞟了一眼在烏夙身邊假意觀看,實則時不時朝這里飛來兩個賊眼的蕭潁,心下疑慮,但這豪放之風,卻不似出自自己這位通曉詩文的王妃的手筆。
楊廣取了燭小卿案上的空懸的筆,從袖中掏出絹拓了些許,燭小卿鳳目微抬,心里盤算著這位平日里一貫看不慣自己言行的妹夫為何今日要取了他的策論推上。他余光悄悄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蕭潁,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筆下正好將“故論諸葛多相才,兵差文宣約三丈”這樣一首打油詩寫完。
約莫又過了三刻,四個廳內的策論已全部上呈,帝後二人分閱之後,分別挑了兩卷最為奇崛的的甩出來扔給楊勇和楊廣,皇後微笑道︰“瞧瞧人家這文采,你等二人自幼也算是刻苦攻讀,不是自認文采高于他們個江湖草莽無數,怎麼本宮看來,你們同這二人之間的懸殊,不是一朝一夕可判呢?”
兩位皇子對視一眼,接過策論,彼此瞅了一眼對方手里展開的名字,楊勇拿的正是燭小卿所寫的,而楊廣手里拿的是方才蕭潁所拓的烏夙的文章。既然是蕭潁所推,他方才也未曾細看,只是現在讀來,竟讓他瞠目結舌,此間觀點之新穎大膽,文辭之犀利潑辣,簡直驚厥眼目,不可言語。
楊勇並未急著去看手里燭小卿的策論所寫了什麼,而是滿面笑容地吩咐覃翁道︰“阿翁,還煩請您把這二位好漢請上來,想必二聖是要問上一番的。”覃翁眼皮上的褶皺微微一松,身邊跟著的總管便蹬蹬地下樓去了,下了樓卻見烏夙和燭小卿早就干巴巴地等了許久,身邊站著的還有一臉笑容自得的蕭妃。
蕭妃使了個眼色,兀自帶著這二人上了溯天台,楊勇瞧見覃翁派下去的人低著頭不做聲地跟在兩個男子後面,眉頭微微皺起,那二人快要走到二聖面前之時,覃翁非常自然地打禮道︰“蕭妃娘娘真是太折煞老奴了,太子殿下原本一早便讓老奴派人去請了,不想娘娘還要親自領上來,這是奴才當的差不周到了。”說完狠狠地瞪了總管太監一眼,總管太監配合地哆嗦起來,一個響頭磕在地上連連賠罪,楊勇這才滿意地舒展了眉頭。
蕭潁呵呵一笑,只道︰“路上恰好遇到了,便一同上來了。阿翁不要誤會,我可不是要搶高公公的差事。”
這話一說二聖都笑了起來,伏在地上的高長尷尬地站起來,烏夙鼻子里笑了一聲,卻恰被皇後听到了,便道︰“燭小卿我和皇帝都是認得的,六道在江湖已久,想必也不太適應繁瑣的規矩,可是你儒服博冠的樣子,也不懂規矩嗎?”
燭小卿和烏夙听罷雙雙知趣前來參見,皇帝卻樂呵呵地笑道︰“不打緊,你便是那日那個郎中?”
“是你?”皇後想起來了,原來那日便是此人救了元妃,她促狹的笑容收斂了不少,語氣也溫和下來︰“先生醫術高明,沒想到策論也是寫的頭頭是道。”
楊堅看向燭小卿道︰“朕方才看了燭領主的策論,大致意思是說諸葛亮雖善文治,卻不善兵法,故判戰論人,人不善兵者,戰不利也。固有最後結尾處‘故論諸葛多相才,兵差文宣約三丈’之語,對否?”
燭小卿看了一眼蕭潁,嘴角扯出一抹不為人知的笑意來,答道︰“回陛下,小卿之意,陛下了然。”
“那朕若是問你,善用兵者,利戰也,是否一定成立?”皇帝一個手撐在書案上,另一個手玩著桌上的一個佛手,刻意刁難道。
他鷹一般地眼楮微微低垂著,看似沒在意卻在細細打量著眼前所有人的一舉一動。烏夙雖看似謙卑,但此人身上總讓他覺得有一種睥睨天下的傲氣,他此刻站在這里,雖是垂首低目,卻絲毫不見讀書人本該有的膽怯,畏懼天子,人之常情,此人身上卻是沒有絲毫。
而皇後的目光,卻一直有意無意地落在燭小卿身上,這種目光,和她看向楊瓊的很相似,皇帝還未來得及細察,卻听燭小卿道︰“不成立。善兵者,不善識人用人,自然不利戰;單冰善人者,不善知己知彼,亦如此。故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知己知彼而善兵者,利戰也。”
“故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知己知彼而善兵者,利戰也。”楊堅默默重復了一遍,似有深意地點頭贊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