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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雲睡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間覺得外頭還不甚亮,天色尚早,習慣地往榻外側靠了靠,卻摸了個空。若她沒記錯,淳今兒該是休沐日,他就起了麼?
她听見 的聲音,于是睜開眼楮,李淳還在床邊,正由玉竹和重樓服侍穿衣裳,卻穿的是朝服。
她索性坐起來︰“今兒也要進宮麼?”
淳點點頭︰“聖上召殿下入宮,我陪他一起去。”
念雲那一點兒瞌睡頓時就全醒過來了。以太子那凡事都只顧著搗糨糊的性子,便是聖上召見,想必也能從容應付得了,為何要叫他同去?
李淳系好衣帶,自她臉上看出一絲錯愕來,也不瞞她,輕描淡寫地道︰“是六皇子那邊出了點事。”
六皇子便是當初被過繼給聖上做皇子的李源,這些時候一直陪伴在聖上身邊的,不知出了什麼事端。
念雲知道此時細問也問不出什麼來,索性也不問下去。
李淳拔腿向外走去︰“我先走了。”
念雲在後頭道︰“不先用些點心……”
後半句話在喉嚨里打了個轉,又吞了回去,因為李淳已經大步走出寢殿,出了門了。
此時太子和李淳正在快馬加鞭地趕往大明宮。李淳原本是習慣自己騎馬的,但今兒和太子一起,也就跟著他一起坐在寬敞的馬車里。
昨兒傳消息給李淳的時候也沒說得仔細,只說六皇子那邊出了些要緊的事,等到這會兒才有時間細說。
說起來這件事也巧的很,起因是巡捕房在西市附近的懷遠坊拿下了一個小毛賊,那廝專在西市上做些偷雞摸狗之事。抓到了之後帶到衙門一刑訊逼供,不成想竟牽扯出了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
那小賊供出數日之前,伙同另外兩個賊,在永嘉坊偷了些好東西,因太貴重,一時也沒敢出手,到現在還在家里擱著。
待那些贓物呈送到堂前的時候,審案的府尹渾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除了幾樣有東宮徽記的杯盞玉環等物以外,還有一件明晃晃的龍袍!
那府尹原還疑心只是唱戲的戲服,待拿過去細看,竟是一件貨真價實的龍袍,裝在一個紫檀木精雕的盒子里,外頭還有一把赤金的小鎖扣著。
當下叫那小賊去指認作案現場,正是六皇子李 在永嘉坊的宅邸。
帶著東宮徽記的東西倒是不奇怪,畢竟六皇子從前的身份的東宮的次子,雖然出府早,但身上有幾件東宮的物事也不足為奇。
可那件龍袍,就不是小事了,皇子擅自備下龍袍,是謀逆的大罪。府尹不敢擅作主張,連忙把卷宗封了,移交御史台。
李誦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奏折約莫已經遞到了聖上面前。
自小一起長大,淳當然知道他這個二弟,向來都是溫文爾雅,是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公子哥兒,哪會有這麼大的野心?
不說源兒當年在東宮的時候從未與他爭過世子的地位,就是如今做了皇子,也是安分守己的,從來沒對他這個“佷子”擺過皇子的譜,因此聖上也十分喜歡他。
李淳沉吟著問︰“父親可著人去問過六皇子了?”
雖然此刻六皇子的府邸很可能已經被戒嚴了,但畢竟沒有定罪,李誦身為太子,私底下托人問幾句話還是不難的。
李誦緩緩道︰“源兒自己都不相信那龍袍的事,好像完全不知道有這麼回事。”
這就奇了,從他府上偷去的東西,而且是他自己竟不知道?
李淳瞳孔微縮,眯起眼楮盯著車廂里的某一處細小的花紋,仿佛是想從那雕花的縫隙中瞧出什麼端倪來一般,良久方道︰“如此說來,只怕是有人籌謀已久了。只是不知道,他們的目標到底是六皇子呢,還是咱們東宮?”
若說源兒根本不知道這龍袍,那麼極有可能,這龍袍是某次某人以送禮的名義送進他府邸的。
他們這些人之間的禮尚往來甚多,很多時候也不大可能親自檢視每一件送來的禮品,不過是登記在冊,丟進庫房罷了,等著下一次需要給別人送禮的時候,又命下人重新包裝一番送出。
但收到一份東西時,至少該由管家或者貼身伺候的小廝檢視驗收入庫。即使這一關胡亂蒙混過去了,也保不準哪天這東西就被拿去送給其他人了。
既能不讓源兒提前發現東西,又能瞅準時機、恰到好處地讓事情在他的手里鬧大,那麼說明,源兒身邊的人應該已經被買通,而且那東西是近期才送到六皇子府的。
此時只怕是著手查,也查不出什麼東西來了。送禮的單子想必早就被毀掉,隨後再把那內鬼一處理掉,便死無對證。
李誦微微閉了閉眼楮︰“六皇子根基不穩,雖然得聖上歡心,卻並無太大實權,尚不至于讓他們真正看到眼里。”
如今朝中除東宮以外,便只有舒王能夠分庭抗禮了。眾人皆知,六皇子與東宮的關系非同尋常,六皇子自己尚無能力坐大,自然是站在東宮這一邊的。即使他手中並無實權,可天天陪著聖上,時時被聖上褒獎,對于舒王那邊來說實在不是什麼好事。
而且,現在離李誦的生辰只有兩個多月了,六皇子把一件龍袍這般仔細地裝在紫檀木的禮盒里,難免不會有些人別有用心地提點聖上。
特別是當六皇子自己都說不出來這件龍袍的來龍去脈時,更是叫人覺得他是在刻意保護什麼人。
而這件事,表面上看起來根本就是一出烏龍鬧劇,起不到什麼實質的作用。可是,再沒有什麼比在聖上心里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更好的了,畢竟,李誦做了二十年太子,確實是有些太久了,久到聖上自己都覺得他快要等不及了。
原來他不是不明白。
李淳的眸中忽然射出某種銳利的光芒,如鷹隼一般,落在他父親身上,“父親既然清楚得很,那麼今日我們去面聖,可是去請罪的麼?”
任是李誦閉著眼楮,也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似刀鋒一般刮到身上,以及那帶著些許譏諷的語氣。他不由得反問︰“不然,淳以為如何?”
李淳沉默了一瞬,冷笑道︰“父親當初同意讓他去做六皇子的時候,不就已經決定了麼,如今時機到了,卻忽然反悔了?”
整個車廂里有一種凜冽的氣氛蔓延著,讓李誦不覺打了個寒顫。他睜開眼楮看著自己的兒子,猛然發覺,不知何時,他眼里已經開始充斥著野心和狠絕,他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拿著小弓小箭滿地跑著追逐小馬駒的孩子了,如今他手里握著的,也許是能真正叫人斃命的武器。
是的,當初他讓源兒去做六皇子的時候就已經想明白了,源兒將是東宮的一顆棄子,必要的時候,要拿出來當擋箭牌,或者利刃。
只是他不肯承認如今已經到時機了,他終究記著源兒是他的親生兒子,他的母親是他曾經十分寵愛過卻薄命早逝的妾侍。
畢竟,劍一出鞘,就必須見血,沒有好端端再收回去的可能了。
李誦有些迷茫。面前的長子,曾經也和他的二弟一起玩耍,一起長大,直到他大婚,源兒年紀也不小了,才另外替他置了府邸,兩兄弟才分開。這樣友愛的兄弟倆,轉眼就開始這般絕情了麼?
李淳像是看出來他心里所想,冷哼一聲,“他若不是六皇子,便依然是我至親的二弟。殿下莫非願意我們大家一起和和睦睦地慷慨赴死麼?倘若當初選定了我來犧牲,我今日亦會毫不猶豫地成全父兄和整個東宮!”
李誦頹然向後靠去,再一次閉上眼楮,似乎方才的幾句話已經耗盡了他畢生的力氣。良久方吐出一句話︰“如此,就按淳說的辦罷,你自去安排。”
東宮本就在皇城之內,他們自延喜門出來,沿著寬闊的坊間大道而行,不多時便已經到了大明宮的正門丹鳳門前。
李淳扶著太子自馬車上下來,抬頭看一眼巍峨聳立的大明宮,九重飛檐疊出天家的莊嚴氣象。此刻的大明宮正迎著燦爛的朝陽,沐浴在一片寧謐的晨曦之中。
可他明白,這寧謐僅僅只是表象。生在這金碧輝煌的皇城之內、宮牆之下,只有兩種命運。要麼,踩著累累的白骨和血肉站起來,走到那至高的位置上去;要麼,變成那累累白骨和血肉中的一部分,給別人踩過去。
又怎能擔心那些破碎的血肉弄髒了衣擺,又怎能來得及去想那些白森森的枯骨到底是不是至親之人的?
總有一天,他要堂而皇之地乘著步輦,大搖大擺地走進含元殿,走進宣政殿,走進紫宸殿,再也不是這種卑微而恭謹的姿態。
總有一天,他要那些逼著他犧牲親人、手上沾滿不得已的血腥的人付出沉重的代價。
李淳在心底輕嘆一口氣,踏上含元殿前的漢白玉殿石,朝著聖上常朝的紫宸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