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後門出去便是溪流,上頭架著簡單的石板橋,水很清,有些湍急,雨水打擊在上頭,落下一個個亮亮的水蓮花。
趙錦之坐在檐下的門檻上,腦子里亂七八糟盡是最近的糟心事,夜色愈發濃重,趙錦之覺得有些涼,只是懶得起身,只呆呆地望著對岸的黑白人家,覺得自己和這它們一樣,單調而空洞。
不知何時,燕三娘端著瓷碗在趙錦之身邊坐下。
“有時候想太多反倒不是件好事兒,吃飽穿暖不就夠了?”燕三娘輕聲道,順便把手中的碗遞給錦之。
趙錦之沒反應過來,愣愣地接過了碗,往里頭一看,竟是酒釀圓子羹,上頭撒了些許桂花,混著淡淡酒味,香氣四溢。
趙錦之本想極有骨氣地拒絕,一想到燕三娘在廚房的身影,還是默默拾了搪瓷勺子,輕輕攪了攪,圓子羹煮得恰到好處,糯米圓子入口綿軟香甜。
燕三娘問道︰“好吃嗎?”
明明都快見到碗底了,趙錦之還嘴硬,只說︰“還行。”又把剩著些余溫的空碗捧在手里捂手,遲疑道,“你……是怎麼知道我和韋千雪的事兒的?”
燕三娘笑著說︰“這個還用問嗎?你當日的表現便足夠說明一切了。放心,我對韋千雪沒有絲毫興趣,亦不會對她造成任何威脅。”
趙錦之本不是個輕信他人的人,然而雖燕三娘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算太真誠,但趙錦之竟莫名地相信了。她只是有些疑惑地問︰“尋常人听聞這種女子相戀之事必定震愕不已,你為什麼如此淡定?”
燕三娘挑了挑眉︰“見得多了罷了,原本人與人相愛便只靠著一個情字,我平生最煩什麼門當戶對之類的,喜歡了便在一起,何苦被那些世俗的條條框框拘泥著,連喜歡都不敢說出口。”
趙錦之咬著唇,手中的碗已經沒了溫度,好一會兒她才小聲說︰“並不是這樣的,有些時候……很無奈。”
“我對你和你舊〞qing ren〞的事兒沒興趣,你不願講就不講罷了。”燕三娘隨口道,又從身後拿出一個小陶罐,上頭堵了塊紅布。三娘把這紅布掀開,濃醇的酒香便從中飄逸出來。
沒等三娘開口問,趙錦之便默默伸出手中的碗,示意三娘倒酒。
燕三娘唇角笑意漸濃︰“今夜怕是要不醉不眠了。”
揚州一帶的米酒有稻米的甘甜,入口溫和,後勁卻大。
趙錦之喝了好幾口,肚子里滾燙起來,意識有些混亂,目光盯著微微晃動的酒水,問道︰“你何必待我這樣好。”
燕三娘是直接拎了酒罐子喝的,她深吸口氣,笑得有些嫵媚,陶罐磕在石階上,“踫”的一聲。
“我燕然待朋友從來皆是如此。”
“燕然……”趙錦之終于記起來燕三娘的本名了,只是听到“朋友”一詞,她心中似乎終于放下了些什麼惴惴不安的,有些釋然,卻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幸好,只是自己多慮了。
酒喝的有些多了,趙錦之不知道燕然沽了多少酒,她腳邊已跌了三四個酒罐子了,而她還是能源源不斷地變出酒來。
趙錦之縮成一團,腦子很混,周遭清風細雨,靜謐安寧。
倒酒,飲酒。這樣的動作重復了無數遍,兩人都快有不言而喻的默契。
趙錦之的眼眶突然濕潤起來,明明什麼都沒想,沒想千里之外的韋千雪,沒想黃土以下的爹娘,沒想一團糟的繡坊,沒想一片迷霧的未來和虛擲的過去。就這樣腦子里空空的,突然流出了眼淚。
已經多久沒這樣痛快地流淚了,趙錦之把頭埋在膝頭,眼淚就像開了便合不上的水龍頭,竟像是要把方才喝下去的酒都化作眼淚流干。
燕然沒想到趙錦之會突然哭,眼見著她伏著,脊背一拱一拱的,卻不發出任何聲音,燕然忽然覺得難受,胸口堵得慌,這種感覺與那日在長安酒樓初見,她替趙錦之送那決絕書時如出一轍。
她從未安慰過人,亦不會安慰人,只好不說話,靜靜陪著趙錦之。
好一會兒,趙錦之才抬起頭來,面上早已恢復了那副面癱一般的平靜︰“一定要把繡坊擺在頭等大,已經對不起了自己,不能再對不起爹娘。從前我是軟弱,是懶惰,以後不會了。感情什麼的……太難了。”
燕三娘望著錦之的側臉,夜色如洗,她的五官本不算極其驚艷,只是湊在一起便有股子叫人心疼的倔強,偏薄的唇總是緊抿著,下三白的眸子在不笑的時候著實有些拒人千里。明明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卻總裝著無所不能,咬著牙硬撐,要去做許多事。
“錦之……”燕然此時亦有些發昏,扣著陶罐兒的手指松了松,罐子便從腳邊滾落,咕嚕嚕轉了幾圈摔進溪中。
趙錦之略帶茫然地轉頭,望向燕然,眼眶紅腫一圈,眸中濕漉漉的,鬢發有些凌亂。
兩人不知何時湊得如此近,近得趙錦之滿是酒意的吐息皆撲在燕三娘唇畔。
燕然明白自己此刻醉得厲害,明明是如此安靜的時刻,耳中腦中竟全是“嗡嗡”的聲響,她像是中了魔怔一般抬手輕輕捧住趙錦之淚痕遍布的臉頰,略一側臉便吻上了趙錦之的唇。
而後的故事,燕然發誓簡直就是這輩子的魘。
上一秒還在嘆息著品嘗花瓣一般柔軟的唇,下一刻就被無情地推進了溪流。嘩啦啦的清水毫不留情面地把她徹底兜頭澆了個透心涼。
這樁事件中,燕三娘覺得自己做的唯一可圈可點的,便是被推下水之前還機智地不忘一把拽了趙錦之這個沒心肝的罪魁禍首的衣領子,要死不能一人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