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婚宴終究還是風平浪靜的過去,莫說當時如何燈燭輝煌,人頭攢動,喜樂齊鳴,新人們又是如何在司儀的高喊聲中,上拜了天地,又下拜了高堂,以致對結夫妻,從頭至尾王家二姑娘既未吵,也未鬧,只孤零零躲在喜堂內的角落力,像是個觀禮的尋常堂客。
及待筵終人將散,彼時早已華燈初上,莫說孩童,便是大人忙累了一天也是疲乏不堪,且天氣更還呼嘯作冷,眾人都忙不迭的要套馬回府,惟賈璉一人卻懶在王家的馬車里不肯走動,仗著年小未知禮,當著未來岳母的面與王熙鳳一一惜別,直至李氏幾次派人前來三催四請,賈璉這才戀戀不舍地欲下得馬車來。
臨走時猶豫片刻,賈璉終于鼓起勇氣膽怯言道,“舅媽能離鳳妹妹遠些嗎?”
听了這話,李氏立時斂了笑容,奇異問道,“這是什麼道理,雖說我家女兒許了給你,難道從此就不要父母兄弟了,連我這做母親的都不能親近自家女兒了?”
賈璉听了這話,臉上更顯緊張忐忑,躊躇許久,才又囁嚅說道,“佷兒自不敢有如此大逆的想法,只是我見舅母但凡離得鳳妹妹近些,那跟在舅母身邊的小哥哥就一臉的凶相惡色,瞧著怪嚇人。”
賈璉這話一出,只听得在場諸大人,無論主子奴僕全都嚇得面如紙色,卻在這時又听鳳哥兒稚著嫩嗓子問道,“媽媽旁邊哪有小哥哥?璉哥哥騙人,既是有,那你說他又長什麼樣子?”
“怎麼沒有?”一听小媳婦說自己騙人,賈璉表現的就像個毛躁的小子,趕忙將那人的形容上下描述了一遍,參照物便是旁邊被嚇得一臉土色的岳母大人,末了還恐人想不明白,又加了一句道,“咋看小哥哥,倒有八分像舅母大人,難道不是你家的人?”
听說長的像自己,李氏的神色忽的一動,心下自思道,“平日常听人說,小孩子的靈魂潔淨純粹,故多能見陰司之物,更有些小孩稟賦非常,極有靈性,不被虛幻迷障,便是長至十來歲上尤能見世之真實,賈璉難道也是這樣的孩子?”
轉念又想到舊年時不小心掉的那個哥兒,若是長成,如今又是什麼光景,眼眶不覺就紅了起來,略微起身前傾將說話的賈璉抱在懷里,溫柔問道,“好孩子,你給舅媽說說那小哥哥的具體光景?”
賈璉卻沒理她,眼楮一轉看向車廂的角落,嘴里胡謅問道,“哥哥怎麼挪到那里了?舅母又沒說要罰你?”
隔了幾息,仿似在听人回話,賈璉才又說道,“哥哥為什麼怕我?你以後只要對鳳妹妹好些,不作那怪模怪樣,我就不會叫舅母罵你的?璉兒是個講理的好孩子。”
李氏剛才還怕得僵著身子,抱著賈璉後卻慢慢覺得體內火熱起來,身子不自覺便放松了下來,又听那看不見的孩子似乎很怕賈璉,更是應證了剛才心中的想法,一點也沒注意賈璉此刻正在扣著她的手腕脈關。
賈璉繼續神神叨叨地說了一通話,听得車里車外的人全都白著臉,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唯有王熙鳳興致勃勃地左右瞧看,直弄得大家以為她也能瞧見那沒影的人,這樣過了半刻有余,賈璉終于覺得鋪墊的差不多了,于是端了一張好奇的臉色,只對著那邊的空氣問道,“現在外面冰雪撲街,哥哥為何卻只著單衣,不冷嗎?”
接著又臉色詭異說道,“你說你想鑽到舅母的肚子里?”說完眼楮就上下觀看,好奇問道,“你到底怎麼鑽進去?”
然後又點頭,之後卻見賈璉這廝竟直接伸手摸上了李氏的肚子,還故作天真的說道,“舅母的肚子不冷啊!你怎麼說因為里面太冷才一直進不去的?”
這時李氏終于忍不下去,咽著唾沫問道,“璉哥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小哥兒剛才究竟對你說了些什麼?”
賈璉回頭看向李氏,難過的說道,“小哥哥說他快死了,舅母的肚子太冷了,他也很冷,若是再不能住進舅母的肚子里,不久以後他就會煙消雲散。”
听著這話,李氏只覺得雷劈電掣,渾身顫抖起來,待要問些什麼卻又不知如何開口。此時又見賈璉臉上現出一點喜色,只听他又道,“小哥哥又說,也不知為什麼,自從舅母抱著我後,他雖畏懼不敢近身,卻感到自個身子漸漸暖了回來,舅母身上的寒意也散了些。”
賈璉還待胡謅,卻听見此時張氏在車外叫人的聲音,“你這死小子,如今才多大的年紀,就這樣有了媳婦忘了娘了?眼見著夜將深,冷霜重,卻還貪玩不歸家,三催四請也不見有動靜,非得我親自過來這一趟,乖兒子,還不快下來?小心過後我告訴你父親去,讓他扇你老大耳刮子。”
眾人原本皆都沉浸在賈璉營造的驚悚氛圍里,冷不丁被張氏這麼一頓攪和,驀地都似醒了一般,慌忙左右一顧,哪還有剛才車馬轔轔的情景?如今卻只剩小貓三兩只了,也不知其余眾人都是何時走的。
李氏忙掩好剛才激動地情緒,一手將賈璉緊抱在懷,一手親自揭開眼前的帷幕,瞧著車邊的張氏和氣道,“璉哥兒不過是小孩子貪玩罷了,回去之後親家母千萬莫責怪于他,雖說是男孩,到底是嬌弱的小孩子,別再給嚇壞嘍!”
張氏卻著實被那一聲天外砸來的‘親家母’噎的不輕,剛才告別時她們還都客氣的稱對方為‘王家姐姐’‘賈家妹妹’呢,這才多大的功夫就改了?此時卻著實不及細想,見李氏一點沒有就此將兒子送出來的意思,張氏干脆自己探身將兒子從車上抱了下來,隨後又胡亂敷衍了倆句,便抱著兒子匆匆向著自家的馬車走去。
瞧著張氏母子匆匆告別的身影,懷抱空空的李氏忽就覺得一陣陰冷襲身,等鳳姐兒爬過來鑽到她的懷里這才覺得好一些,便趕緊令人打馬啟程,一路上想入非非的回到府中。
回來的路上,張氏也問賈璉,“臭小子,你剛才可是又作了什麼怪,怎將你未來的岳母嚇成那個樣子,小心人家著惱了你,反悔不肯將女兒許給你?”
賈璉卻裝作一臉很無辜的樣子,口里只道委屈,無奈他平日就有那斑斑劣跡,張氏又怎肯信他真的清白無辜?
而當天晚上,李氏連夜招來自己的心腹奶嬤嬤,將回府時賈璉說的那番話原原本本又復述了一遍,問奶嬤嬤討個主意。
“我的太太,這還有什麼好疑惑的?”奶嬤嬤語氣篤定地說道,“姑爺說太太你肚子里冷,指定便是說太太如今患上了宮寒?之前太醫們也都說,太太是坐月子時受了寒,以後不宜有孕,這可不就全都對上了?”
听嬤嬤這樣說,李氏又想起前事,不覺紅了眼眶說道,“嬤嬤何必替他們遮掩?我自來便是個謹慎的人,怎麼可能讓自己月子期間無故受寒,若不是有人黑心肝的暗中算計,我又怎會著了道?”
奶嬤嬤卻是不想多說前事,生怕再勾得太太郁氣傷懷,反與身體無益,只繼續說道,“太太這兩年日日費心調理,就連管家理事也沒顧得上,費了諾大的力氣,身體卻仍沒有半點起色,外面看著反而是愈重了,這豈不是又應了小姑爺的話?”
“媽媽的意思?”李氏見嬤嬤不接舊話,揣得其意,也識趣地將話頭轉了過來。
“以我之意,咱們的姑爺指不定就是那天上星宿下凡,是那些能帶來正氣祥瑞的大氣運之人,尋常之人若是沾上一點福氣,說不得就有祛病救災的靈效,太太若是以後能時時與之親密相觸,對姑爺百般照顧,千百寵愛,最好是贏得璉哥兒真心對你的敬重,說不得菩薩見太太有大氣運之人庇護,開天恩賜一麟兒也是有的。”
“如你這般說,今後我豈不是要對那賈張氏低聲下氣蓄意討好?”李氏別扭道,“從倆家定了這門親事,我與她的關系就一直淡淡的,如今卻怎樣修好才是?”
“我的太太,你只想想到底是兒子重要,還是面子要緊,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奶嬤嬤繼續勸道,“況且先不論姻親,就憑咱們倆家世交的情分,尋常就是日日上門打攪也沒什麼?我教太太個法,你先將那璉哥兒每日的行程查清楚嘍,再擇日遞個帖子,選璉哥兒在家的時候上門拜訪,這未來岳母登門,哥兒必是要待客的,太太再好生的將那孩子夸上一夸,不怕與那親家母修復不了關系。”
“嬤嬤這主意甚好,我如此舍得臉皮去,也算是拿出了十分的誠意,京里誰不知道,賈家大房二房有嫌隙,咱們家的大姑奶奶偏又是二房的當家奶奶,為了女兒將來不受閑氣,我便是對大房百般殷勤小意,外人瞧了也只以為我這是心疼女兒,想著提前打好倆家的關系?”
“太太能這樣想就對了,順便還能帶咱們鳳姐兒一塊過去,讓他們小兒女自小培養感情,豈不比那些拜堂前互不相識的強些?”
听如此勸,又想著先前賈家小子的各種不凡之處,李氏心里已是打定了主意,心神也就松緩下
來,也有了那自我調侃的興頭,只听她笑言道,“說不得以後我還能與親家母成了一對閨蜜知交呢?這家里的瑣事我是不打算管了,就留給老二、老三的媳婦讓她們爭搶去?若是沒兒子,我就是累死,到最後一分錢也到不了我的腰包里,何苦來哉?我只管好自己的嫁妝,等將來好給我的鳳哥兒添妝。”
見自家太太總算明白過來,不似先前理不清主次,喜得奶嬤嬤口里直道阿彌陀佛,菩薩保佑,欣慰附和之余又將話頭引向通房小妾的問題,後面談話這里卻省下不提。
只說今日大辦婚宴的史侯府,此刻終于是賓客散盡靜了下來,等一干丫鬟婆子收拾了各處的殘局,卻早已是夜深更漏,此時的新房早已褪去了白日的喧嘩,無端顯得有些寥落清冷,紅燭半殘,合巹酒已冷,大紅蓋頭卻仍披蓋在新嫁娘的頭上,遲遲等不來那將要托付半生的良人。
好不容易終于听到房里響起了走動的腳步聲,還沒等新娘心里偷偷暗喜,耳里听見的卻是自家貼身丫頭說話的聲音。
“姑姑快別等姑爺了吧,剛剛有一個老嬤嬤過來咱這的二門傳話,說咱們姑爺白日宴客時,不小心多喝了幾口,以至犯了舊疾挪動不得,老太太說等那日姑爺全好了,再補上今日的圓房之禮也不遲。”
听了這話,新娘緩緩伸出白淨的右手,慢慢揭開了那繡著鸞鳳和鳴的大紅蓋頭,露出里面一張面無表情的俏臉,張嘴干澀地追問道,“既是夫君犯了舊疾,老太太可有允我親自過去照看?”
“那傳話之人只說讓太太別再等了,並沒提過去照看之事,想來體恤姑姑是新嫁進來的媳婦,今日又是姑娘的洞房燭之夜,這才免了吧。”那丫頭很不確定說道。
“夫君今晚歇在了哪里?你可打听了?”張嫻又問,“身邊可有伶俐的丫頭伺候著?”
“我問了那傳話的嬤嬤,說咱們老爺身邊如今有胭脂姑娘看著,歇在了平日養病的所在,定不會出什麼岔子,太太只管放心安歇就是了。”
“胭脂,又是胭脂嗎?”用著若有所思的語氣感嘆,又略等了片刻才說道,“今後你們要記得將原先的稱呼全都改了,這世上可沒有嫁了人的姑姑!”
說著便踱步走到那燃著紅燭的酒桌前,伸手拿起桌上的酒壺,揭開蓋子搗弄了一番,然後執壺轉身看向自己的丫頭,笑說道,“你拿著這一壺酒,一路打听著去你們爺那里,找到胭脂姑娘後,就與她說,你家太太我說的,‘今夜夫妻無緣相見,妻心甚為遺憾,雖是體諒君之身體,然合巹酒卻不能不喝,但妻又萬分憂慮夫君之病體,便想了一個替代之法,著令夫之身邊侍兒代飲也是一樣的,求夫君千萬走個過場,也算今日我們沒白拜一回堂。’如此這般,你可全都記住了?”
那丫頭听了只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確定無誤後,方點頭答應了,正要出去,就听自家太太又說,“一定親眼看著她將那酒喝下去,最好再留在那里與胭脂姑娘說會子話,打听打听你們老爺平日皆有什麼慣常的嗜好,之後再把酒壺重新帶回來,你只說我還沒未曾吃過就是了。”
說完便不再看那丫頭,轉身又向妝台走去,坐在梳妝鏡前自顧卸妝,那丫頭見主子似乎沒了別的吩咐,便恭敬著答應退了下去,並輕輕掩上了那扇貼著大紅‘喜’字的房門,只留下大紅的殘燭在那菱鏡中忽閃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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