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醫院回來,資鳳臨變得更讓人難以捉摸。他雖然不再動不動就發火,摔東西,但是,他卻時不時發呆,出神。有時他看著我,臉上卻是悲哀的神色,那種透到骨子里的悲哀,讓我為之動容。我想,或許,我此舉太過激,傷到了他的自尊。
他還只是一個單純的男孩。
一個還沒來得及從象牙塔里走到花花世界去的男孩。
我是不是為了達到讓他同意治療的目的,有點不擇手段了?
有一個午夜,失眠多夢的我剛剛入睡,卻被顧傾硯一個電話叫起。那個作息毫無規律的男人,此時正從手術台上下來,讓我去承歡于他。
和這段時間的每一次一樣,他極盡刻薄、變態之能事,言語上譏諷我,行動上**我。而我,已經不肯乖乖討好他,會時不時反擊。不過,我的反擊,只會換來他更加瘋狂的折磨。他變著法子羞辱我,他把煙霧吐到我嘴里,他把我的頭摁到水里,他說︰“霍縵殊,你不是自以為我愛上你了嗎?你看哪一個男人,會用這種方式,愛他的女人?”
我咬著唇,抑制著想把他撕成碎片的沖動。
“你記住了,你就是個玩物,一個為錢出賣自己的玩物,別太看得起自己。”他說這話時,帶著一種悠悠的從容。
我沒應聲。
我知道,我一旦出聲,他薄薄的兩片唇里,會吐出更不堪的話語。
這晚,我正在削一個隻果,他卻一把搶過,用那鋒利的水果刀,把那隻果肉一點一點剮下來,他說︰“你看仔細了,所謂流產,就是這樣,把小小的胚胎,一點一點剮碎,剮碎,剮成血糊糊的沫。”
他說得如此可怕。
然而,听在我耳里,更多的卻是悲涼。
他是如此在意那個小小的胚胎。
可他焉知,我並不是有意要去做那樣一個劊子手。
但我不會告訴他。
我為什麼要告訴他。他若在意,他若痛苦,便是我求之不得的報復。
我裝作無動于衷的瞟他一眼,唇邊掛著淡淡的笑,說︰“不過是個胚胎,一個壓根不該出現的胚胎,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剮碎,又有什麼要緊。”
我成功激怒了他。
他臉上的肌肉動了一下,忽的欺身過來,刀幾乎是架到了我的脖子上,他說︰“沒什麼要緊嗎?要不,你試一試,看痛不痛?”
我閉上眼,沒回答他的話。
我感覺到他的手越來越用力,越來越用力,我感覺到脖子那里像刮了一絲涼涼的風,一種尖銳的痛一閃而過,我的感覺甚至還沒來得及把那絲痛捉住,那絲涼涼的風就飄走了。
見血了吧,我想。
我听到顧傾硯頹然的一聲嘆息。
“我為什麼不殺了你。”他說。
“你不配我殺了你。”他又說。
我心里愈發悲涼。
不過是他手上的刀用力一點,已經有了尖銳的痛,若是一點一點剮碎,是不是會更痛?
會的吧。
肯定會的。
我腦海里縈繞著這個問題,直到離開顧傾硯的住處,依舊會時不時神經質的抖一下。我記得中國古代,有一種極刑,叫凌遲。所謂凌遲,就是把人的肉,一刀一刀的割下來。那就是剮吧。我們咒一個人的時候,會咒他千刀萬剮。而那小小的胚胎,他有何罪過,要受這種極刑。
他不過是投錯了胎,找錯了爸爸媽媽。
我以前,並不曾仔細想過這個問題,可這一晚,顧傾硯那剮隻果的動作,還有那架在脖子上的刀,卻讓我對這個問題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想得全身發寒。
我幾乎是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家。
彼時,天已發亮。
資鳳臨在客廳里等我。
大概是我這鬼樣子驚到了他,他幾步滑到我面前,問︰“縵殊,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飄忽一笑,想要回房。
然而他卻眼尖的看到我脖子上的血痕。
“這是什麼?”
我摸摸血痕︰“你說呢?”
“他對你……”
“他割的。”我輕描淡寫。
“他割的?”不可置信的反問語氣。
“不然,你以為還有誰?”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為什麼?你說為什麼?”我情緒有點失控,這一路上游離的魂魄,都在此時回歸,“資鳳臨,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我殺了他的孩子,他說,是剮碎的,一點一點剮成血沫。他問我痛不痛?你說痛不痛?”
資鳳臨看著我失控的樣子,試圖來抓我的手,我一把避開,繼續說︰“他以為我不痛,我也以為我不痛。可回來的路上,我想起他的動作,想起他的話,只覺痛徹心扉。資鳳臨,你說,我到底都做了什麼?我到底都做了什麼?”
“縵殊,你冷靜點。”
“我以為我是為你,為了我們的將來,可是,你卻絲毫不領情,絲毫不領情。你看不起我,他亦看不起我,我這自以為是的犧牲,到底有什麼意義?到底有什麼意義?”我的淚滑下來,一顆一顆,滴落到地板上。我從來沒在資鳳臨面前,這樣恣意的表達著自己的痛苦,我總是笑著,做出輕松的模樣,哄著他,順著他,像個姐姐,愛護壞脾氣的弟弟。可是,這一刻,我不想做那樣一個姐姐,我只想宣泄,只想宣泄。
資鳳臨任我恣意的哭訴著。
等我終于累了,安靜了,他看著我,好看的眼楮平靜得像無風的湖泊,他說︰“縵殊,如果我答應你,去美國治療,我是不是就真的會好起來?是不是從今往後,我就可以照顧你,為你遮風擋雨?是不是我就可以像個男人一樣,來追求你,愛你,讓你不再受傷害?”
我掛著淚珠看著他,好一會兒,才明白他話里的含義。
他還在說︰“縵殊,不要哭了,我答應你,我絕不讓你白白的做出這樣的犧牲。可是,你也要答應我,等我好了,我們就翻過這一頁,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好不好?”
我用力點點頭。
“我們現在,還缺多少錢?”
“將近二百萬。”
“二百萬?好大的數字。”他沉吟一下,“不過,你也不要太過擔心,我最近的小說,有幾個編輯比較看好,前幾天又買斷了一本,也有幾萬的稿費。照這樣下去,一年下來,我也應該能賺一二十萬,再加上你的工資,二百萬也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是不是?”
“嗯。”
“你不要再去找顧傾硯了。我們再等個幾年,應該就能賺夠這筆錢。”
“不行,那個醫院,很難進的。好不容易有了他們的答復,若拖下去,我擔心會有變數。”
“那……”
“我可以找人去借。”我生怕資鳳臨變卦,飛快的建議道,“只要有償還能力,就是借點錢,也不會是很大的負擔。
“那找誰呢?”
“這你就不要管,你只要負責安心治療,爭取早點痊愈歸來。”
“你不要去找顧傾硯借。”
“我不找他借。”
“你要離開他。”
“我離開他。”
“一定。”
“一定。”
資鳳臨目光灼灼的看著我,我微微垂眸,不和他的視線對接。
我心虛。
他說要我離開顧傾硯,可這個關鍵時刻,我哪敢離開顧傾硯。我怕惹惱了他,資鳳臨的這個機會,只怕就此失去。
我不敢冒這個險。
這個早上,我們兩個,談了很多很多。大多時候,是我在听,資鳳臨在說。他在憧憬著我們的未來,賺錢、還債、新的生活、自由的生活。
說不盡的歡喜。
他其實遠比他過往表現得更在乎自己能不能行走。
因為資鳳臨下了這個決心,我怕夜長夢多,所以第一時間準備籌錢。但二百萬不是個小數目,我也真的不想找顧傾硯借,所以思來想去,竟一時有點不知該去找誰,能去找誰?
我給幾個高中同學大學同學打了電話,可熱切的寒暄之後,對方一听我是借錢,便尋了各式借口快速掛了電話。也是,現在是個錢生錢的時代,買房、炒股、人人只恨自己手頭錢少,又哪肯輕易借出。有幾個在過去實在關系密切的,抹不開面子,便說能借我個五千萬把的應應急,多的卻是沒有。
五千萬把?
我苦笑。
我原本也怕兩百萬會嚇著對方,所以開口是五萬十萬,我原想著厚著臉皮,多給一些人打電話,能湊多少算多少,缺口大不了再去貸款,再去想其他辦法。但我沒想過寥寥幾個松口的,會給我打個一折。
這要如何,才能湊夠?
我沒有把電話再打下去。
我得想其他辦法。
二百萬的貸款,沒有抵押,怕是也行不通的。
難道,除了顧傾硯,我再無他法?
我只覺頭大。
整夜整夜失眠。
我的腦海里,總是一個2,後面跟著無數的零,我無法企及的零。
終于,在幾乎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似乎是黑暗里的一絲光亮,一個人的面容浮現在我的腦海里。
江博宇。
那個欣賞我的《月夜》的男人,那個說我有一顆純粹的心的男人,他會幫我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