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葉瑾心里明白這背後滿是貓膩，但從旁人的角度看來，若果真是她畫的觀音像出了問題，那她暫時留在宮中也無可厚非。畢竟又並沒有在她頭上扣實罪名，只是讓她留在宮中等候太後醒來罷了。
對此，她還真一時半會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葉瑾垂下眼眸，不言不語。在這大越皇宮中，最有話語權的無疑是秦子瑞，而她是否需要暫時留在宮中，端看他這個一國之君如何下令。兜兜轉轉一圈，最後決定權居然落在了秦子瑞手上，這可真夠諷刺的。
在听到陸嬤嬤的提議後，秦子瑞的目光變得深遠起來，竟是如這沉沉夜色般看不透徹，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麼。
園內氣氛安靜下來，眾人都在等著他的命令，然而卻遲遲未听到他出聲。高公公疑惑的用眼角余光去看，卻見他居然正在愣神中，可現在這里有滿園的達官貴人在等著啊！高公公無法，只好硬著頭皮走到了秦子瑞身邊，輕聲喚道，“皇上？皇上？”
索性令他高興的是，他只喚了兩句後，秦子瑞就已然回過了神。秦子瑞抬頭往西邊客席看去，目光所落處正是葉瑾的位置，他眸色深深，頓了頓，這才緩緩開口道，“既然如此，那……”他剛要下令讓葉瑾先暫且留在宮中，就在這時，卻听到了一聲懶散散的‘且慢’！
話說到一半被人驟然打斷，秦子瑞面露不悅，循聲看過去，卻見出聲的正是坐在葉瑾旁邊的楚曄。看到他時，秦子瑞眼里掠過絲復雜神色，礙于他西楚使臣領頭人的身份，不得不壓下心頭的不悅情緒，淡淡的問道，“寧王爺，你有何話要說？”
葉瑾亦是疑惑的看向楚曄，這個時候他突然叫停干什麼，莫非他有辦法讓她不必留在宮中？憑她對楚曄這不出聲則已，一出聲便驚人的了解，說不定他還真有些辦法，這麼想著，葉瑾便含了兩分期待的看著他。雖然她不懼徐太後，但被軟禁在作為徐太後地盤的皇宮中卻也難免會防不勝防，她自然是希望這軟禁能免就免的。
她目光常年清冷淡漠，這突然夾雜了期待，把楚曄看得心頭一樂。嘿，以往他也幫了她不少忙，但最多能得個謝字，像這種情況，那可是第一次啊！
要不是時間地點不對，楚曄定會露出個在葉瑾面前露出個䱇瑟的表情來，但現在嘛……
楚曄心頭樂呵，面上卻不動聲色，依舊用著那慵懶的語調說道，“皇上，能否在下令之前允許本王問這陸嬤嬤兩個問題？”
他這要求提得並不過分，秦子瑞並無拒絕的道理，便點點頭應允了。
又來一個？！在看到皇上點頭的那一刻，陸嬤嬤不禁感到有些頭疼，剛才那靈芸郡主就已經夠難纏的了，好不容易勉勉強強唬弄了過去，現在這寧王爺居然又來插上一腳！
不過頭疼歸頭疼，陸嬤嬤還是打起了精神，向楚曄行了一禮道，“寧王爺您請問，奴婢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楚曄懶散的靠著椅背，右手食指輕輕敲打著桌面，整個人看上去懶洋洋的，連話也仿佛是隨口問出的一般，“太後壽辰時，本王送了一尊玉佛作為賀禮，這事你可知道？”
壽辰送來的禮物都是有登記的，這無法作假否認，陸嬤嬤摸不準他突然扯這話題是什麼意思，只好如實道，“奴婢記得。”
楚曄點頭，繼續問道︰“那太後可喜歡？可有供奉在佛堂？”
那尊玉佛雕得極為精致，並且玉色亦是極好的，饒是宮中寶貝眾多，那玉佛也算是上等品，這等好東西自然是日日供奉在佛堂里了。他這第二個問題雖然問得出其不意，但卻並不難答，是以陸嬤嬤很快就開口答道，“有的。太後很喜歡，多謝王爺的賀禮。”
葉瑾好整以暇的看著楚曄，听他這麼問著，看來送的那玉佛很不簡單啊。
而楚曄在听到了陸嬤嬤那無比肯定的答案後，面露愉悅之色，聲音卻依舊是懶洋洋的，听起來很有幾分漫不經心的意味，“玉佛可有和那千手千眼觀世音像供奉在一起？”
陸嬤嬤心頭一跳，再怎麼樣她也在這在深宮中混跡多年了，長年累月練就的直覺告訴她，這個問題才是關鍵！要是答不好很有可能會出功虧一簣！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要想答出完美的答案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陸嬤嬤低下頭，心里有些不知所措，可算是體會到了先前彭太醫的那種無力感。這寧王爺問出來的問題和那靈芸郡主問的那些簡直是一樣的刁鑽，一樣的出其不意！她們先前設計時肯定就沒考慮過，自然也就不可能事先對好口供！
可現在，她卻又不得不給出個答案來。
在楚曄看似慵懶隨性實則暗含凌厲的目光中，陸嬤嬤將頭垂得更低了些，含糊道，“這……這個奴婢倒未曾仔細注意過，一時想不起來到底有沒有供奉在一處了。”
楚曄勾唇一笑，話說得懶散輕柔，卻又顯示出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來，“陸嬤嬤你身為太後的隨侍宮女，卻連這種天天在佛堂里能看見的東西都記不清楚，看來是年紀太大，已經有些老眼昏花了！”
這話一出，陸嬤嬤立即就惶恐不已。寧王爺這話說得語氣不重，但內容可絕對不輕，這麼一頂老眼昏花的帽子罩下來，不用等到明天，估計等宴會一散皇上就能立即把她從福壽宮給調到冷宮養老去了！
不，她還年輕，跟在太後身邊還有大把的好日子可以過，她絕對不要去那毫無油水的冷宮！
這麼一想，陸嬤嬤連忙改口道，“不，其實奴婢還是記得一點的，只是因為不是很確定怕影響了寧王爺您的判斷所以才那樣說的。奴婢知錯，還請王爺見諒！”
葉瑾冷眼看著，听到這話，不禁撇了撇嘴。這人吶，總要給點顏色瞧瞧了，才想著要學乖。
“那你說說，到底有沒有供奉在一處？”楚曄閑閑的敲了敲桌面，問道。
陸嬤嬤咬牙，這事想要糊弄過去已經是不可能的了，可這個問題她們完全沒對過口供啊！如果她說沒有的話，那等會隨便派人去福壽宮問一下就會露餡，到那時她可就真吃不了兜著走了！
她在這猶豫不決，北首的秦子瑞卻懶得再等她仔細考慮了，直接催促道，“陸嬤嬤，你有話就快說，要實在記不得了，那朕就親自派人去查。”
他這直接掌生死大權的皇帝一開口，陸嬤嬤頓時就不敢再猶豫下去了，連忙答道，“奴婢記得的！奴婢剛才仔細的回想了下，那玉佛確是和佛像供奉在一處的。”既然這答案能被隨意查出，那她又何必說謊堵上自己的前程！
但陸嬤嬤心中也愈發疑惑，她到現在都還沒想清楚，這寧王爺問這個到底是想干什麼？
不過她很快就知道了，只見楚曄突然一改先前的懶散模樣，向秦子瑞正色道，“皇上，本王現在可以保證，我國的靈芸郡主絕對和這次事情毫無干系。”
他這話一說出來，旁听的眾人便都有些面面相覷。這寧王爺就問了陸嬤嬤三個問題，怎麼就突然能如此肯定了呢？！其中陸嬤嬤更是驚訝到了極點，她自認為每個問題的答案都已經是經過深思熟慮過後的了，怎麼可能還是被他找出了攻破點！
秦子瑞亦是挑眉問道，“哦？不知王爺何出此言？”
“很簡單，原因只有一個。”楚曄冷聲一笑，道，“本王送的那玉佛，為了讓玉色顯得更透亮些，曾在懷岐水中浸泡過許久。而這懷岐水與石硝粉一樣，同產自西楚，但卻是石硝粉的克星，只要將兩者放置在同一處超過兩天，石硝粉就會徹底失效，再也無法自燃。”
他這話一說出來，眾人頓時就明白了他先前為何會斬釘截鐵的說靈芸郡主毫無嫌疑了。因為現在距離太後壽辰已經過去了大半個月，可遠遠不止兩天了，若是在畫畫時做下的手腳，那石硝粉也應該已經失效了才對。那幅觀音像到現在才自發自的燃燒，那恰恰說明了做手腳的人不是作為畫像者的靈芸郡主。
陸嬤嬤低垂著頭，差點沒把自己牙齒給咬碎。怎麼可能這麼巧，她們也是最近才想到用石硝粉讓畫像自發燃燒的，這計策從謀劃開始到如今不過四五天，這寧王爺卻在大半個月前正好讓玉佛帶上了懷岐水，這未免也太巧了！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陸嬤嬤在心里越想越覺得這不可信，這天下間哪有這麼巧的事！多半是那寧王爺為了幫靈芸郡主開脫而隨口說的！今日這事太後可是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和彭太醫好好辦的，這要是就被寧王爺三兩句話給忽悠過去了，太後是絕對不會放過她倆的！
一想到太後折磨人的那些手段，陸嬤嬤不禁打了個寒顫，頓時也顧不上尊卑禮儀了，壯著膽子看向秦子瑞道，“皇上，這听起來好像怪巧的。依奴婢看，是不是得派人先去查一查？”
身為一個奴婢，卻偏偏吃了雄心豹子膽的妄圖教主子如何做事，而這主子還是個皇帝，那可就無疑是在自找死路了。但可惜陸嬤嬤現在亂了陣腳，一時竟沒能注意到這個問題。
現在這花園里外人眾多，秦子瑞不好當場發作，只好先按捺了下來，冷冷的瞥了她一眼。不過對于楚曄的說辭，他自己心里也是有些懷疑的，是以隨即便看向楚曄道，“寧王爺，你可介意朕派人現在去查看下那玉佛？”
楚曄笑得坦然，“當然不介意，皇上您隨意。”
听他這樣說，秦子瑞立即便命高公公再次前往福壽宮，為表公正，順便還派人重新去太醫院多宣兩個太醫過來。
一頓唇槍舌戰過後，花園內再次恢復了表面上的平和。這一晚上亂七八糟的事情層出不窮，時間線又拉得長，肚子也有些餓了，所以趁著這高公公跑去福壽宮還沒回來之際，眾人紛紛執起了筷子開始填肚子。一時間，園內倒不是先前那死一般的寂靜，有了不少碟筷相觸的聲響。
在這聲響的掩蓋下，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葉瑾朝楚曄湊近了些，壓低了聲音問道，“誒，那玉佛上真的有懷岐水嗎？”
楚曄好笑的看著她，“不然呢？”不是真的，他又怎麼能繼續氣定神閑的坐在這里。
聞言，葉瑾眉梢頓時挑得老高。這也怪不得她不信，主要她也實在是覺得這巧合簡直巧得沒邊了！徐太後那邊剛整出個石硝粉的ど蛾子，他這邊就能冒出個克星懷岐水，是個人都覺得這也太神了些！
葉瑾直盯著楚曄看，腦中天馬行空的想著，該不會他有什麼未卜先知的異能吧？
她這目光有些古怪，楚曄猜不準她到底在琢磨些什麼，不過為了避免她胡思亂想，便如實告知道︰“這事其實說巧也不巧。”他停頓了下，看向葉瑾道，“你還記得自己之前有一天曾和我在使臣館中對弈嗎？”
葉瑾點點頭，她還記得那盤棋至今沒下完。
楚曄繼續道，“那你應該也記得當初我們有提過給太後送壽禮一事？”
“嗯。”葉瑾再次點頭，當時她就隨口問了下他打算給徐太後送何賀禮，他也說了是送玉佛，但這和現在這事有和關系？
“當時你雖然沒說自己打算送什麼，但卻也知道太後喜好禮佛，而我又曾听巫老頭提起過你在繪畫方面技藝很不錯，所以我猜想你多半是會送一幅佛像。”
听到他稱巫祁為巫老頭時，葉瑾不禁眉心一跳。巫祁尋常最愛的就是讓別人稱他為年輕小伙子，這要是讓他听到他這大徒弟叫他為巫老頭，估計下一刻就能立馬揚著拳頭打過來。這也讓她有些好奇，他們師徒倆的相處方式會是怎麼樣的呢？不過，用腳趾頭想也能知道反正不可能是中規中矩的那種。她這思緒正往外發散著，隨即就听到了他後半段的話，頓感驚訝，就因為這兩點，他居然就猜出了她要送的賀禮？！
那邊楚曄還在繼續低聲說道，“西楚宮中是真的曾經出現過這種因紙上含石硝粉而意外自燃的事情，再加上那懷岐水又的確是能讓玉色更清透些，所以我想著防範于未然，便命人將玉佛在懷岐水中浸泡過一段日子。”現在看來，他當初的那點防範還是不多余的。
葉瑾挑眉，那時她可還對他充滿戒心，卻沒想到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在為她暗地考慮打算了。也許，是她錯了，楚曄遠比她以為的更看重這份同門情誼……
葉瑾垂下眼簾，沉默下來。她對他或真心或假意的說過那麼多次謝字，到如今，竟已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時間悄然流逝，又過了一個時辰左右的時間，高公公終于從福壽宮里取來了玉佛，而那些太醫也已經在園內候命了，等他一到，立即就取了玉佛開始仔細查看，最後得出來的結果自然是里面確實留有懷岐水的痕跡。
至此，葉瑾終于徹底洗刷了嫌疑，這因石硝粉自燃而導致太後昏迷一事也就暫時告一段落。但秦子瑞也沒了讓宴會繼續的心情，再加上時候也不早了，于是就干脆宣布散宴。
……
亥時過了大半，夜色濃郁。
葉瑾閉眼躺在南怡院閨房的床上，卻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雖然今日這一天發生了很多事情，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現在一閉上眼楮，眼前卻總是浮現出自己前世的那張臉，在不斷的和昨晚那黑衣人重疊在一起，讓她心生寒意，怎麼也無法安然入睡。
這般翻來覆去的過了好一陣，實在是沒有半點睡意，葉瑾索性便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她斂眸思索了一下，然後就下床穿衣。
在外間守夜的綠瑩剛好迷迷糊糊的上完廁所回來，睡眼惺忪間卻看見她穿戴整齊的從里間出來，綠瑩立即瞪大了眼楮，“主子，您這是要去哪？”
葉瑾指了指外面，“我睡不著，隨便出去走走。”
見狀，綠瑩連忙去取自己的衣裳，準備跟著一起出去，隨後卻被葉瑾阻止道，“你繼續睡吧，我一個人去就行了。”
“啊？”綠瑩看了看外面濃重的夜色，面露擔心，“但現在外面這麼晚了，主子你一個人出去不太安全吧……”
“沒事，我一會就回來。”葉瑾這般說著，人就已經打開門往外走了，身影很快就融入了夜色中。
見她態度如此堅決，綠瑩也不好再繼續跟著，只好老實的留在了房間里。但心里很是疑惑，這大半夜的，主子這是要去干什麼呢？
此時已然月上中天，外面萬籟俱靜。葉瑾沿著記憶中的路線緩緩的獨自穿行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不知走了多久，最終在一處死寂的府邸門前停了下來。
那門依舊威武高大，但卻落滿了灰塵，將朱木雕紋盡數掩蓋，失去了原本的顏色，顯得很是落魄。
葉瑾仰起頭，看著門上方那空落落的地方出神。那里本來應該掛著金絲楠木的名貴牌匾，上面書寫著筆走龍蛇的五個大字，鎮國將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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