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著時辰臨近晚膳, 朱 樘卻遲遲未歸, 張清皎摟著朱厚照, 推開窗戶,朝前頭的乾清宮看去。乾清宮的燈火已然漸次亮了起來,整座宮殿被映照得宛若琉璃所制一般。絢麗的燈光交織,瑩瑩生光, 輝煌燦爛,猶如天上宮闕。
朱厚照看得呆了, 依稀想起了上元節時冰燈堆出來的壯麗鰲山。不過, 于他而言, 鰲山的記憶已然太過遙遠, 眼前的宮殿才是最為真實的。他睜大眼楮, 指著前方那座雄偉而又莊嚴的宮殿︰“燈,好看!”小家伙言語匱乏,無法形容自己此時所感受到的震撼。他從來不曾想過, 白天已經去過無數次的宮殿,原來在夜晚的時候竟然這樣美麗,簡直就像是兩座不同的殿堂似的。
“乖,確實很好看。”張清皎笑道,“你爹爹難得這麼晚還未回來,你想不想去接他?”平日里, 即使是政務再如何繁忙,朱 樘也絕不會輕易錯過一家四口同用午膳與晚膳的時刻。若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回坤寧宮,他亦會派何鼎先行回來稟報。可今日他不僅沒有回來的意思, 也始終不曾派人回來告知,著實令她有些意外。
“想!”朱厚照響亮地應道,轉身便靈活地爬下長榻。見自家娘遲遲沒有動靜,他還伸出小肥爪子催道︰“娘,一起去!”
張清皎彎起唇角︰“娘在這兒等著你們,你去罷。”若乾清宮里只有朱 樘在,她自是會帶著大胖兒子前去瞧瞧。不過,今日他已經忙碌至此,里頭或許還會有幾位重臣在,她便不適合去湊熱鬧了,免得招來眾臣的警惕。
“娘!去!”朱厚照撅起小嘴,堅持道。
張清皎實在無法,只得起身,牽著他的小手來到坤寧宮前︰“娘陪你走到這兒,剩下的路,你自個兒帶著人去,好不好?”她正勸著小家伙呢,便見乾清宮方向匆匆行來幾個人,為首的正是蕭敬,其後便是何鼎。
難得見司禮監的大伴伴與何鼎一同行色匆匆地來到坤寧宮,她微微一怔︰“萬歲爺今兒政務如此繁忙,竟還差了蕭伴伴與何鼎一起過來?”司禮監的大伴伴們幾乎都算得上是內部參謀,尤其懷恩、覃吉與蕭敬深得朱 樘的信賴。雖說他們並不會輕易對這些政務發表甚麼意見,但往往在朱 樘需要的時候,他們給出的建議絕不會遜色于重臣甚至是內閣。
這時,蕭敬、何鼎二人已經來到近前,躬身行禮道︰“奴婢見過娘娘。”
“蕭伴伴怎麼得空過來了?”張清皎揉了揉朱厚照的小腦袋,“我正想讓大哥兒去接萬歲爺回來呢。難不成今兒實在是太忙,一時間回不來了?那也得先用晚膳,便讓尚食與司膳去乾清宮給萬歲爺擺膳罷。”
何鼎頓時露出一臉苦笑,蕭敬亦是無奈接道︰“娘娘,萬歲爺……方才接到錦衣衛的幾封奏報,正雷霆震怒呢,恐怕眼下是顧不上用晚膳了。奴婢等人怎麼勸也勸不住……所以想請娘娘移駕乾清宮,勸萬歲爺息怒,不然恐傷著龍體。”皇帝陛下的身子骨自幼便有些弱,因此他們最擔心的不是他發怒,而是他傷身。更何況,皇帝陛下幾乎從未如此震怒過,若是怒極攻心——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們無不覺得憂心忡忡,實在是勸不住了,才想著必須求助于皇後娘娘。
“‘雷霆震怒’?甚麼事竟能惹得萬歲爺如此震怒?”張清皎微微蹙起眉,牽著朱厚照便往乾清宮行去。
母子倆尚未進門,便听見乾清宮內傳出了朱 樘的聲音。皇帝陛下素來溫文爾雅,對任何人都溫和以待,幾乎不曾見過他高聲說話,更不必提大聲怒斥了。此時此刻他卻不僅高聲怒喝,連情緒都似乎完全失控了。
“宗室中竟然會出現如此敗類,朕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們犯下的那些事!是人能做出來的麼?!簡直是禽獸不如!!他們還敢提高祖的遺訓?!還敢提列祖列宗?!若列祖列宗在地下有知,恐怕都會以他們為恥!!”
“按皇考的先例來辦?!不!皇考便是對他們太心慈了!他們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殺人辱人!既然他們眼里沒有親親之情,不顧念作為皇家宗室的顏面,朕又何必給他們留甚麼體面?!必須嚴懲!必須嚴辦!否則朕如何對得起被他們所害的那些人!那些人難道不是朕的子民!不是朕的親眷?!”
張清皎帶著朱厚照走入明間內,就見朱 樘猶如困獸一般正在御案旁邊來回轉圈,整張臉都氣得通紅。懷恩等人正在旁邊低聲勸慰,可他們勸幾句,反倒是讓他怒火更熾烈了,整個人都仿佛被濃濃的陰霾所籠罩。
朱厚照听不懂爹爹在說甚麼,只覺得他如今的模樣有些可怕,情不自禁地便瑟縮了一下。他悄悄地藏在自家娘親身後,然後探出小腦袋來,小心翼翼地瞧向爹爹。張清皎按了按他的小腦袋,輕聲讓沈尚儀將他牽到旁邊的西暖閣里去︰“乖,待會兒爹和娘來接你回坤寧宮。”
朱厚照略作遲疑,點了點頭答應了。不過,跟著沈尚儀離開時,他卻是一步三回頭,仿佛擔心自家娘留在這里會遇到甚麼危險似的。
朱 樘雖在盛怒之中,對自家皇後和大胖兒子的聲音卻依舊很是敏感。听得熟悉的低語聲後,他立即回首望過來,順帶皺眉瞥了“通風報信”的蕭敬與何鼎一眼︰“你們怎麼還驚動了皇後?”蕭敬二人低眉順眼地立在原地,佯裝甚麼都不知曉。
“萬歲爺氣怒得連晚膳都吃不下了,坤寧宮也不回了,我能不過來問一問麼?”張清皎微微一笑,“從未見過你發這麼大的脾氣,不僅咱們大哥兒瞧著都有些怕了,連我都嚇了一跳呢。卻不知究竟是誰犯下了甚麼事,竟能將你氣成這樣?”
朱 樘張口欲言,轉而又覺得這些腌 事說出來都怕嚇著她,于是搖首道︰“都是些不爭氣的混賬玩意兒,說出來也是污了你的耳。罷了罷了,你先和大哥兒回坤寧宮用膳罷,我晚些再回去。”
他如此說,張清皎反倒是愈想問明究竟了。她在現代的時候,甚麼惡毒的殺人案不曾听說過呢?全世界那些著名的連環殺人案,影視劇中都不知演繹過多少回呢,她的神經自是不可能像尋常女子那般縴細,膽量亦不會那般小。
這亦是她了解宗室的機會,有善良上進的宗室,便會有惡貫滿盈的宗室。她希望知道,如今的宗室究竟能犯下多麼可怕的罪孽,以便于判斷日後該如何改革藩屏之制。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如今的律fa hui如何斷案,會不會給受害者一個公道。
于是,她望向了懷恩與覃吉,又瞥了瞥蕭敬與何鼎。朱 樘思索片刻,考慮到自家卿卿亦是他的“智囊”之一,絕不能將她當成尋常的後宮女子,于是鎖緊眉頭,示意懷恩徐徐與她說明這幾樁案子。
當下沒有人比懷恩更了解這些宗室的底細,懷恩便仔細地講了起來。這回引得朱 樘大發雷霆的,絕非尋常的宗室罪案。有些案子甚至前後持續了二十來年,直至最近錦衣衛前往各藩仔細調查,才盡數暴露在人前。
其一,是屢教不改的晉藩寧化王朱鐘 。
這朱鐘 乃是晉王朱的曾孫,寧化僖順王朱美壤之子。從輩分而言,與英廟是同輩族兄弟。此人于成化八年襲爵後,便與太原左衛一名喚作馬健的軍人狼狽為奸,屢屢逼佔軍/人/妻/妾。數名軍人憤而反抗,竟被朱鐘 錘擊而死。另有九人,也因各種緣由被朱鐘 所殺。不僅如此,朱鐘 還趁著父喪逼鬹庶母,在府內簡直是無法無天。
因此人太過殘惡,被害者雖有十余人,卻始終沒有人敢上告揭發他。後來他因與弟弟朱鐘 發生沖突,派人把朱鐘 的鎮國將軍府邸給毀了,朱鐘 遂將他告發了。朱鐘 不甘示弱,也告發朱鐘 不孝嫡母、霸佔樂婦、僭越穿蟒衣等。他還仗著自己手眼通天,將朱鐘 的狀告偷出來,讓當地的一名教授為自己逐條寫了辯護詞,以便于自己狡辯。
這尚是先帝時期發生之事,先帝命有司查明這一攤子亂賬之後,念著親親之情,只將這朱鐘 革去了冠帶祿米閑住,朱鐘 則革去了祿米的三分之二。至于馬健與跟著朱鐘 禍害軍民的無賴則都被處死,沒有及時制止這些事發生的軍官降職調任,偷狀告者闔家發配,寫辯護詞的教授等俱被問罪。
朱鐘 明明犯了重罪,害死了十余人,竟幾乎沒有得到甚麼處罰,于是果然越發變本加厲了。冠帶閑住後,他非但不吸取教訓,反而越發暴戾。不僅搶了許多民女民婦入王府,還對她們極其殘忍。但有敢反抗或不順從他意者,他不是虐打便是生生地砍斷對方的肢體,或在臉上刺字,甚至以土塊壓在對方臉上。先後有六七人,就這樣被他活生生地折磨死了。王府中還有一名老僕婦名喚陳氏,因病痛而神智昏沉。朱鐘 竟是效仿商紂王的炮烙之刑,將她nue dai致死。
有兩名校尉與朱鐘 臭味相投,平日里時常一起鬧騰,他竟然指使他們/凌/辱/自己的王妃武氏與宮女,宮女若有不從便會被殺。其嫡母趙氏被他荒唐殘忍的行為給嚇病了,不久後便病逝了;其生母劉氏也無法正視他的行徑,趁著某次宴會時委婉勸他,而他竟拿起酒杯就朝著劉氏臉上砸了過去;其庶母李氏年輕貌美,他意圖/凌/辱/,李氏不肯依從,他便刺破了李氏的臉……
林林總總,朱鐘 做下的不法事簡直是數不勝數。他也並非無知者無畏,因恐懼朝廷得知他所犯之罪,將他廢為庶人發往鳳陽高牆,他便打算防火燒干淨王府佯裝zi sha,結果王府里的宮女便趁此機會出逃,驚動了當地官府。
前往調查晉藩的錦衣衛遂與官府一同調查。朱鐘 不肯認罪,反而污蔑與他有宿怨的弟弟朱鐘 與王妃武氏私通。為了制造所謂的證據,他便虐打武氏與武氏所生的嫡子朱奇。劉氏心疼兒媳婦與孫子,親自趕過去相救,朱鐘 竟是狠狠地咬住她的肩膀,還將她推倒在地以棍子掌她的嘴,以至于劉氏血濕重衣……
為了坐實所謂王妃武氏與朱鐘 的私情,朱鐘 逼著嫡子朱奇作證,以此偽證為由,險些將武氏杖打而死。武氏的貼身婢女忠心護主,帶著武氏從王府中逃了出來。可錦衣衛得知這些事前去調查後,武氏卻矢口否認朱鐘 指使校尉/凌/辱/她,劉氏也不承認自己的傷是兒子所致。
由此,內閣的票擬上給朱鐘 的判罰是——廢為庶人,發往鳳陽高牆軟禁。王妃武氏革去封號,回王府贍養劉氏。而那些私自出逃的宮人則因“逃奴”問罪,但畢竟她們算是情有可原,便都送到京城浣衣局中當差。兩名伙同朱鐘 作亂的校尉處斬,另有同伙數人發配充軍,朱奇bei po作偽證算是無罪。
然而,朱 樘並不滿意他們的判罰,對武氏與劉氏亦是怒其不爭。听懷恩說完此案後,他接道︰“朱鐘 累犯殺人之罪,共計已有二十余人。不僅殺人,鬹庶母、不孝嫡母與生母,乃是逆毆與/亂/倫/的重罪。僅僅廢為庶人,未免也太便宜他了。若是如此判罰,如何對得起那些無辜的冤魂,又如何對得起被他逼迫的庶母李氏等人?”
“只可惜他的生母劉氏與嫡妻武氏,分明險些被他害死,事後卻百般回護他。得不到她們的證詞,便無法判他逆毆與不孝之罪。此二人難道不曾想過,回護這樣一個畜生,得來的也絕不會是他的悔恨,只會讓他更猖狂?!”
“萬歲爺說得是……”張清皎被這樁案子給震驚了——宗室里竟然能出一個連環殺人犯,而且是毫無理智、無差別殺人的殺人犯,受害者居然逃過一劫後還會替他辯護,簡直令她無法理解,“可即使她們想回護他,以此人犯下的累累重罪,也足可判他死罪了。”
仔細想想,劉氏之所以回護他,應當是心疼兒子罷。畢竟是嫡親的母子,就算朱鐘 已經不將她當成生母,她也依舊對他有愛護之情。而武氏之所以不願承認校尉那件事……應當是出于自我保護。若是她承認了那件事,自己的名節便已是毀得干干淨淨。對于這個時代的女子而言,這恐怕比失去性命還可怕。
“陛下,娘娘。”懷恩清咳一聲,“宗室在八議之列。按照歷代慣例,若非大逆,不會輕易處以死罪。畢竟高祖有遺訓,須得善待親親之族,故而歷代陛下對宗室之罪皆較為寬宥,絕不會輕易動極刑。”
“正因如此‘寬宥’,朱鐘 才愈發暴戾、不知悔改。”朱 樘道,“他是朕的親族不假,可他殺的那些無辜者也皆是朕的子民。朕身為皇帝,怎能只顧著親親之情,不為子民們做主?如此偏袒凶手,朕還有何面目自稱施以‘仁政’?”
“萬歲爺所言極是。”張清皎頷首道,同樣義憤填膺,“陛下是天下萬民之主,如何能不分青紅皂白偏袒一位萬惡之人?若是將他廢為庶人,少不得還得用國庫的糧草養著他一輩子,我都替國庫覺得委屈。”
“……”懷恩等人听了,竟一時無言以對。
作者有話要說︰ 國庫︰寶寶委屈,寶寶不能說(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