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到西暖閣處理宮務後, 張清皎倒是適應良好, 朱 樘也很是滿意。處理政務的間隙, 若他隨口問一句何鼎娘娘正在做甚麼,何鼎立即便能答出來。每過一個時辰,他就能趁著休憩快步走進西暖閣里,與她說話談笑, 確認她安然無恙。偶爾西暖閣里議論聲稍稍大些,他還能隱約听見她的聲音, 這便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為了盡量不讓朝臣們發覺此事, 張清皎通常是集中在上午將宮務處置完, 朱 樘便相應地只在下午召喚重臣們前來議事。而這時候, 倚靠在軟榻上的皇後娘娘便將他們議事當作了背景音。若是所議之事她感興趣, 她便集中注意力,听得津津有味;若是她不感興趣,便看看書或者練字畫畫。
雖說乾清宮與坤寧宮上下都對此守口如瓶, 但不過半個來月,此事便已初露形跡。起因在于某日上午內閣突然有急事求見,三人都已經來到了乾清宮前,朱 樘也不能讓他們離開,只得準許他們進來。而這時候西暖閣里站滿了忙著議事的女官,一時間沒有收住聲音, 只字片語已經傳了出來。
劉吉等人只作沒有听見,依舊照常議事。不過,顧及到西暖閣里的人應當為數不少, 他們便只含糊其辭,並未提及要緊事。張清皎遂帶著女官們悄聲退回了坤寧宮,給他們留下議事的空間。
朱 樘听得何鼎稟報後,微微擰起眉︰“三位愛卿只管據實稟報,不必隱瞞。”
徐溥與劉健意有所指地瞥了瞥西暖閣,又望向懷恩。見懷恩微微頷首,示意西暖閣里已經沒有人之後,兩人才略松了口氣。劉吉倒是裝作糊涂,毫無遲疑地便說起了需要商議的急事,仿佛全然不知方才發生過什麼事似的。
待到事情商議完後,徐溥與劉健便進諫道︰“乾清宮是陛下起居議事的重地,怎能讓皇後娘娘也在此處理宮務呢?便是陛下與娘娘伉儷情深,乾清宮與坤寧宮之間也不過相隔數步而已,轉眼間便能見著,又何須形影不離呢?”
在這種情況下,劉吉自然不可能像前朝那般當他的紙糊首輔,只得跟著道︰“老臣以為,陛下讓娘娘前來西暖閣,其中定有緣故。不過,無論如何,商議國家大事的時候,都不適宜皇後娘娘在旁邊听著。陛下覺得,是不是這樣的道理呢?”
“皇後最近身體有些不適,朕實在覺得憂心,才特意讓她挪到西暖閣來。若不能時時听著她的聲音,確認她安然無恙,恐怕朕怎麼也無法安心處理政務。”朱 樘道,“都是因朕的緣故,一時間也想不出合適的解決之法。”
見皇帝陛下只差沒有明著說自己一刻都離不開皇後,三位閣老一時間有些無言以對。這都成婚整整四年了,便是新婚燕爾一時情濃,也不可能持續足足四年之久罷。而且,他們怎麼覺得,皇帝陛下與皇後娘娘之間的感情有越來越濃厚的趨勢呢?
不過,再如何情濃,也斷沒有讓皇後旁听議事的道理。前朝與後宮界限不分明可是大忌,他們作為閣臣,自是絕不能讓步。退一步來說,即使是不愛處理政事的先帝,也沒有做出讓鄭貴妃旁听議事的事來啊!
皇帝陛下不松口,三位閣老也毫不退讓,事情一時間便僵住了。為了年輕的皇帝陛下的聲名考慮,他們倒是沒有將此事宣揚出去,免得惹來言官們群情激奮,將這件事越鬧越大。三人私下商議一番後,便將這個消息透給了周太皇太後與王太後,意圖通過這兩位來施壓,讓一貫孝順的皇帝陛下改變主意。
于是,這日下午,張清皎便被傳喚到了仁壽宮。等到朱 樘趕到時,她已經在周太皇太後跟前立了足足半個時辰,規規矩矩地聆听教訓。雖說半個時辰並不算長,可在朱 樘看來,她如今正是最脆弱的時候,如何能經受得住呢?因此,他臉上不可避免地帶出了些許情緒來。
“皇帝,你來得正好!听說你最近一直讓皇後整日待在乾清宮里?這是哪來的規矩?!高祖皇帝曾經說過,後宮不可干政,你是將祖宗的教誨都拋到腦後去了麼?!我真是萬萬沒想到,你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來!”周太皇太後仍是余怒未消,見他的臉色不如平常那般恭謹,不免便更生氣了,連連拍著身邊的憑幾,“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祖母……”朱 樘難掩心焦之色,跪下來剛想說什麼,便被周太皇太後打斷了︰“這也不全是你的過錯!明知你犯了錯,皇後卻不知勸諫,反而由得你肆意行事,哪像一位皇後應當有的舉止!我看皇後是被皇帝縱得有些不知輕重了!簡直是太過放肆了!”
見朱 樘跪了,張清皎自然也跪了下來,柔順地低著首答道︰“是孫媳的錯,祖母息怒。”在長輩盛怒的時候,最佳的應對方式自然是坦然認錯。方才周太皇太後派人將她傳喚過來時,幾乎是渾身都冒著怒火,甚至有些口不擇言。她乖乖地認錯,她的怒意才平息了些許。如今朱 樘過來,卻再度激發了她的怒意,她只得從頭開始努力了。
“你口中說是知錯,其實心里未必覺得自己有錯罷!”周太皇太後道,覺得自己早已看破了孫媳婦柔順的“假象”。若當真是個軟和的性子,便不會如此善妒不容人,而且越見驕縱了。“若是真的知錯,便回坤寧宮好好反省些時日!所有宮務暫時交給你母後來打理!沒有我準許,不許你踏出宮門一步!”
“母後……”王太後再次試圖勸解,“皇後是真的知錯了,便讓她回去抄幾遍仁孝皇後的《內訓》與女四書就是了,何必閉宮呢?”閉宮如同軟禁,在宮里已經是非常嚴重的懲罰了。一旦閉宮,皇後的名聲必定有損,皇宮內外都會猜測她究竟犯下了什麼過錯,才會得到這樣的懲戒。以她來看,這件事的處置可輕可重,根本不必借題發揮到“後宮干政”的層面上來。
周太皇太後眉頭一動,怒道︰“仁孝皇後的《內訓》與女四書,她讀得還少麼?眼下便是讓她背出來,她怕也是倒背如流,又有何用呢?皇後之所以會有今日,與你的縱容也不無干系!這回你便不必插手了,只需在旁邊瞧著就是。若不給她一次深刻的教訓,恐怕日後她還能更無法無天——”
說來,她其實並不像面上顯現的那般憤怒。之所以刻意作出這般模樣,給了皇後如此之重的懲罰,不過是覺得這便是自己一直等的良機罷了。皇後閉宮,皇帝自然便不能再去坤寧宮,只需在乾清宮里安排幾個宮人,還愁沒有機會成事麼。
這時候,朱 樘忽然道︰“祖母,千錯萬錯都是孫兒的錯,與皇後無關。便是須得閉宮,該自省的也是孫兒,而不是皇後。都是孫兒太過擔憂了,一時半刻都不能讓皇後離開目光所及的範圍內,才犯下如此大錯。”
“你有錯,皇後亦有錯,兩人都該罰。便罰你們兩人分開一段時日……”周太皇太後還待再言,便見張清皎忽然身形晃了晃,微微蹙起眉頭。旁邊的朱 樘見了,幾乎是瞬間臉色煞白,立即扶住了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高聲喝道︰“還不將陸尚醫、茹尚醫、談宮醫、太醫院院判都請過來!!”
所有人都從未見過皇帝如此失態的模樣,懷恩、蕭敬等人二話不說趕緊匆匆地出去了。雖說萬歲爺尚未明言,但他們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皇後娘娘這是疑似有喜了呢?這可是前朝後宮盼了四年才盼來的皇嗣,絕不能容許有失啊!
周太皇太後怔了怔,正要說什麼,便听旁邊的王太後忽然滿臉驚喜地道︰“皇帝,莫不是皇後……有喜了?”
朱 樘點了點頭,一臉懇求地望向周太皇太後︰“因著日子尚淺,談宮醫尚且沒有明確地診斷出滑脈,所以我們便並未稟報祖母和母後。不過,談宮醫說,應該是**不離十了。正因皇後腹中有了孩子,我才會如此患得患失,生怕她們母子出甚麼意外。祖母,皇後怕是立得太久了些,有些動了胎氣,不如讓她起來躺下歇息片刻?”
周太皇太後完全愣住了,本能地點了點頭。直到眼睜睜看著她宮里的女官趕緊抬來一張貴妃榻,朱 樘小心翼翼地將張清皎扶過去躺下來,她才終于反應過來,扶住了旁邊的宮人︰“皇後……皇後有了身孕?”
“是呢,母後。”王太後笑得格外開懷,“這孩子來得真是時候啊,說不得正是因為去年他們倆拜神佛求子感動了上蒼的緣故。如此說來,也算是與咱們極為有緣呢。”
周太皇太後一時間沉默了,恍然間,她忽然理清楚了自己真正的想法,從一意孤行的歧路上回過了神——若是知道皇後已經有了身孕,那她今日還折騰什麼呢?她不就是想讓皇帝早些留下子嗣,穩固皇位的同時,能對親叔叔更好一些,讓她在死之前見幼子一面嗎?
原本祖孫倆也算是相互扶持過來的,情分自然不必說。可因著她堅持采選宮人,給皇帝塞宮女之後,她便能明顯地感覺到,孫兒與自己漸漸離了心。而今若是折騰得皇後和孩子出了什麼事,恐怕祖孫之間的情分可就徹底斷了!
只要有了皇嗣,專寵算什麼?老朱家哪一代沒有出過情種呢?皇帝便是過分些,只需沒鬧出什麼事來就足夠了。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她這當長輩的本不該管這些細枝末節之事,更該在意的反倒是維持情分!情分有了,什麼話都好說;若是沒了情分,她的所求恐怕永遠都不可能實現。
想到此處,周太皇太後立即也催起了女官︰“快去找找,看看陸尚醫今日是在哪位太妃那里請平安脈!若是一時間尋不著,便將幾位宮醫都趕緊招來。”說罷,她咬了咬牙,滿臉皆是慈愛之態地坐在了貴妃榻旁邊,對張清皎道︰“好孩子,這是好消息啊,你們怎麼不早些告訴我們呢?”
“就怕祖母和母後也跟著擔心呢。”張清皎低聲道,悄悄捏了捏朱 樘的手心。
朱 樘微不可見地怔住了,立即反應過來,暗自松了口氣。原來卿卿是想借著確診喜脈的機會化解眼前的危機,他還以為她是真的動了胎氣,唬得臉色都白了。仔細想想,這也確實是最合適的對策。否則,這宮里誰都不能違逆祖母的意思,他今天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卿卿被暫時軟禁在坤寧宮里了。
作者有話要說︰ 改了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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