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張巒娓娓道來親眷們的近況, 張清皎臉上不自禁地浮起了淺淺的笑意。原本繚繞在她周圍的郁氣也消減了許多, 顧盼之間恢復了幾分往日的神采。肖尚宮與沈尚儀禁不住含笑對視, 暗道萬歲爺將國丈請回京果然是一著妙棋。
“大家都過得不錯,怎麼娘娘卻面帶病容呢?”說著,張巒話鋒一轉,憂心忡忡地道, “尚醫局與太醫院可給娘娘請了平安脈?脈象如何?”
張清皎低低一嘆,輕描淡寫地道︰“他們倒是每日都過來請脈, 不過是說情志有損, 憂思傷身罷了。我也知道, 這是心病, 心病還須心藥醫。每日喝那麼些苦藥湯子, 其實只是治標不治本。”
“娘娘既然知曉這是心病,那是否能與臣說說,心病因何而起?”張巒接著問道。
在場眾人誰不知曉, 皇後娘娘突發心病的緣由是什麼?他們都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金夫人和沈清是如何與皇後娘娘發生沖突,又是如何自以為是、膽大妄為的。就連唯一不在場的張巒也已經從張鶴齡處得到了答案,但這並不是他想听到的。
他想听到的是女兒親口訴說,想听到的是她發泄出自己的情緒,該哭便哭、該笑便笑, 而不是將一切都悶在心里。盡管他不是大夫,卻也明白若將許多事悶在心里,只會越來越覺得難熬。正如他當初考舉人屢戰屢敗, 只覺得滿腔苦悶無人能訴說,險些就將自己折騰病了。
張清皎沉默片刻,才緩聲道︰“爹爹,我一直覺得,娘心里多少是有我的。當年她插手我的婚事時,我對她很失望,覺得她其實絲毫不看重我。在她心里,我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骨肉,或許只是一個名喚‘女兒’的附屬之物罷了。物品不必有所思所想,只需謹記爹娘的話,日後將娘家與弟弟高高地供起來便足夠了。”
“可是後來,她改了,她嘗試著替我說話了,她替我出頭了……所以,我覺得,我們之間的母女情分還是在的。因此,我才在出嫁之前替她百般考慮,希望能讓她過得足夠舒適,無須顧慮甚麼。畢竟我很清楚,她不適合成為主母,也不適合教養孩子。若是不替她安排,爹或許遲早會與她徹底離心,鶴哥兒也會疏遠她,延哥兒反倒可能被她教得無法無天。”
“我之所以xian zhi她作為主母的權力,初衷是為了保護她,為了給她和張家最安穩的生活,而不是糊里糊涂地陷入到是是非非當中去,否則連我也很難保得住眼下的榮華富貴。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我會成為皇後,也不知道我會得到獨寵。那是我所能做出的,最適合于她與張家的安排。”
“如今也是最適合于張家與她的安排。”張巒斬釘截鐵地道,“無論娘娘是太子妃,或是皇後,張家都須得謹守本分。”
“是啊,可或許她並不這麼認為。”張清皎苦笑道,“或許她心里對我有怨,或許她也是真心替我考慮。只是我們永遠都無法理解彼此的想法,她永遠不會明白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的道理。”
“爹爹應當知道我的性情,瞧著似乎很柔和,其實多少有些執著之處。我一向很清楚,自己想要甚麼樣的生活,想要甚麼樣的未來。因此,我無法容忍任何人無緣無故地以為我好為名,插手我的生活,替我做出決定——這是娘犯的第一忌。”
“其次,我平生所願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爹爹也應當記得才是。而今何其有幸得了一位兩情相悅的相公,娘卻試圖給他身邊塞人,還指責我是嫉妒心太強,看不清楚現實。我們倆分明過得好好的,往我們中間塞人,不是給我心上插刀子麼——這是娘犯的第二忌。”
“再次,我是皇後,相公是皇帝。娘越過了我們二人,插手新宮人的采選,擅自與那宮人約定jie fu sheng zi,無疑是干涉宮廷內務。宮中一向禁止內外勾連,更不許外戚插手宮務,娘試圖染指的還是最為敏感的皇嗣問題——這是娘犯的第三忌。”
“每每想到她以替我打算為名,做出的卻都是往我心頭捅刀子,讓我瞬間陷于不義之地,讓我過得如履薄冰的事,我便覺得難受。她疼愛我麼?或許罷。她憎惡我麼?也或許罷。她的疼愛猶如砒霜,有時候我甚至恨不得她是憎惡我的。可這樣的念頭生出來,我又覺得難受,覺得無奈,覺得作為女兒,我不該這樣想……”
她之所以陷入心病之中,並非她單純地厭惡金氏的所作所為,而是她依舊對金氏懷著幾分母女之情,也知道金氏或許是真的“愛”她。但這份“愛”,卻比當初的“不愛”更教她覺得痛苦,更讓她覺得煎熬。
從理性而言,她不斷地告訴自己,這回的事已經將她們的母女感情都磨得干干淨淨了。以後她再也不必擔憂金氏在家中惹出什麼事端,又或者再插手她的事,甚至可以拒絕與金氏見面,不再理會她鬧出什麼ど蛾子。
可是,從感情而言,她卻依舊不舍,依舊覺得痛苦。子女與父母無法溝通,始終在不同的層面思考問題,難道以簡單粗暴的“不再相見”就能解決彼此的矛盾沖突麼?過去彼此關懷的記憶,能因為這一件事便忘得干干淨淨麼?
她確實曾經想過,這一次次傷害已經夠了,她已經受夠金氏了。可是,這並不意味著做出這個決定的她只會覺得徹底解脫,而不會覺得痛苦。這樣的痛苦,是其他人的關愛暫時無法全然彌補的,也許只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漸漸緩解。等到她們不斷地疏遠,最終她才能全然遺忘。
“娘娘,她的所思所想,都是金家教出來的。以金家的家風,她能轉變到如今,其實已經頗為不容易了。”張巒低聲道,“我們不該強求她能理解咱們,更不能強求她突然變得通情達理起來。”
“我知道,若我不是皇後,萬歲爺也不是皇帝。這件事,或許在六七cheng ren看來,都不過是娘家母親在為女兒的子嗣發愁。母親生怕女兒若不主動給女婿塞人,婆家便會以子嗣為由為難女兒,主動給女兒準備一個通房大丫鬟,亦是情有可原。”張清皎苦笑道,“這樣想的人才是多數,而我們反倒是少數。”
“時人太過看重傳宗接代,甚至連等也等不得,並不是件好事。家風方正的人家,有四十無子方能納妾的規矩,才是受人稱道的。甚至有人終身不納妾,沒有子嗣便過繼嗣子,亦是並無不妥之處。”張巒道,“娘娘,並不是因著這樣的人少,行為便是不應該的;也並不是那樣的人多,行為便是所有人該遵循的規矩。”
“爹爹所言極是——”張清皎轉而想起張巒曾經納的妾,心里輕輕一嘆。其實,她與父親之間又何嘗不是有著代溝呢?但父親卻並不會將他的想法強加給她,反倒是盡力支持她的念頭,或許這才是她想要的真正的父母之愛罷。
這時,朱 樘出現在坤寧宮門口,微笑著踏進來︰“岳父所言,與朕不謀而合。或許,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便是如此?”
“臣參見萬歲爺。”張巒忙站起來行禮。
“不必多禮,平身罷。”朱 樘道,仔細端詳著自家皇後的模樣,“果然,岳父一來,皇後的氣色便好多了。若岳父每日都能進宮來開解皇後,說不得她的心病便能痊愈了。”來自于父母的傷害,唯有父母方能抹平。盡管他很遺憾,以自己對皇後的珍愛依然無法讓她早日開懷,卻也明白並非所有感情都能以夫婦之情替代的道理。
“只要萬歲爺與娘娘有召,臣定然每日都會進宮覲見。”張巒低著頭回道。
“那便有勞岳父了。”朱 樘道,示意左右退下。肖尚宮、沈尚儀等人遂帶著人退到了門外,只留下懷恩與何鼎在里頭。“朕之所以將岳父從興濟急招入宮,不僅是擔心皇後,而且也想著須得妥善地處理此事。妻弟畢竟年幼,岳父方是一家之主,因此無論如何也須得由岳父來做主。”
“是罪臣教妻不嚴,才讓她鬧出了這番事來。看似是她的過錯,其實仔細算來,都是罪臣之過。無論萬歲爺與娘娘有任何懲戒,罪臣都心甘情願地受罰。”張巒再度跪了下來,行禮道,“罪臣的外甥女亦是教養失當,行事才如此狂肆無狀,姊夫姊姊都願領罪。”
朱 樘親自將他扶了起來︰“岳母畢竟是皇後的母親,不過是一時糊涂才犯下錯來。只需她明白自己做錯了,幫著指認相關之人,而且日後不會再犯,朕便覺得可以既往不咎。至于沈氏,確實是太過狂妄了。朕也想著該給她一些教訓,但畢竟不能大肆宣揚此事,便罰將她終身軟禁起來,許親眷前去探望,卻不許互通消息。”
“外甥女如今正軟禁在罪臣的家中,日後就這樣養著她罷。”張巒道,“對外也能尋個由頭,就說憐惜外甥女重病,將她接到家里來,每月都請宮里的女醫來看診即可。若是換了別處,反倒不能像這般名正言順。而且,府中的大小事務都有娘娘安排的管事娘子經手,我和鶴哥兒也會時常監督,不容易出差錯。”
“卿卿覺得如何?”朱 樘側過首,輕聲問。
張清皎點點頭︰“就按爹爹說的辦罷。”
作者有話要說︰ 麼麼噠~~
娘娘對金氏的感情很復雜
即使磨滅得已經失望得不行了
還是會覺得痛苦
不過,這已經是最後一次了,因為突破了娘娘的底線
母女間肯定再也回不到親近的狀態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