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皇帝陛下暗地里決定, 日後須得勤加練習捶丸技巧, 絕不能輕易輸給自家皇後娘娘。但政務是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的, 在他希望自己每天能抽出些時間陪伴皇後娘娘捶丸的時候,卻偏偏始終事務纏身。而此時最令他煩惱的並不是層出不窮的政務,反倒是反反復復的某封dan he奏折。
由于皇帝陛下的煩惱並未顯露于外,因此, 悠閑的皇後娘娘依舊愉悅地消磨著時光。七月末已是初秋時節,殘暑尚留有幾分余熱, 清晨與傍晚時卻已然日漸涼爽起來。趁著殘暑尚未離開, 張清皎照著古方做了一回槐葉冷淘。
她讓御膳房收集嫩槐葉搗汁, 自己親自用碧綠的槐葉汁和面, 切成細面條, 煮熟後放在井水里湃涼。而後加入芝麻油、鹽、醬油、碎花生等調味——每當這種時候,她便格外惋惜這個時代怎麼沒有辣椒。若是有辣椒,飲食與調味該有多豐富啊。民以食為天, 就算是為了辣椒、紅薯、土豆和玉米,日後也該派人前往歐洲甚至是美洲走一遭。
清爽美味的冷淘做成後,興致不錯的皇後娘娘便親自提著食盒去了崇智殿。帝後二人如今住在中海的芭蕉園,以臨漪殿為寢殿,崇智殿為書房,diao yu tai為賞景台, 水雲榭則是休憩處。平常崇智殿時不時就有文武大臣來往,皇後娘娘通常會刻意避開此處。但今日心情格外好,她便領著尚食、司膳女官等走了一趟。
一行人到得崇智殿外, 正好遇上了懷恩。見他臉色紅潤、精神奕奕,看起來已經恢復健康,張清皎甚是歡喜︰“已有些時日不曾去探望戴先生了,如今瞧著似是已經安然無恙了?御醫是怎麼說的?”
“托娘娘的福,老奴已經痊愈了。”懷恩笑呵呵地給她行禮,言行舉止比之從前更親近了幾分,“御醫說老奴已經上了年紀,每天都須得按時作息,可不能再沒日沒夜地折騰自己了。若能仔細保養著,想必老奴這把老骨頭還能在萬歲爺與皇後娘娘身邊服侍十幾年,只望娘娘別嫌棄才好。”
“僅僅只有十幾年怎麼夠?萬歲爺與我一直期望,戴先生和覃伴伴能長長久久地陪著我們才好。”張清皎笑道,往他身後瞧了瞧,“萬歲爺在里頭麼?我做了槐葉冷淘,想讓他嘗嘗,眼下方便送進去麼?”
“還請娘娘稍候片刻,萬歲爺正在與三位閣老議事。不過,老奴出來的時候,已經快要結束了。”懷恩道,“老奴怕是不能陪著娘娘一起等了,還望娘娘恕罪。萬歲爺命老奴回宮里取些文書,老奴先行告退。”
“既然有命在身,戴先生便盡管去罷。我在此稍等些時候就是了。”張清皎頷首道。
不多時,坐在回廊里的張清皎便遠遠瞧見三個身著官服的老人走出了崇智殿。以她對前朝的了解,走在最前頭意氣風發的那一位應當是劉棉花劉首輔,渾身和煦的那位便是徐溥徐閣老,最年輕也最沉穩的那位則是劉健劉閣老。
許是似有所感,劉吉倏然回首望了一眼。花木扶疏間,他隱約瞧見幾位女官垂首穿過回廊,進入了崇智殿,那目光的主人卻已是不見蹤影。旁邊的徐溥抬了抬眉,笑著問︰“劉公這是瞧見甚麼了?”
“沒甚麼,不過是錯覺罷了。”劉吉回道,略作思索後,扭頭問道,“這兩日陛下是不是一直在為那封奏折煩惱?方才召見你我,言談間也不似往常那般溫和平靜。當初咱們的票擬沒有甚麼疏漏罷?”
“陛下生性仁慈,所以才會猶豫不決。”徐溥道,“若是想清楚了,必定會有所決斷,咱們只管等著就是了。”即使他們有異議,也須得等到皇帝陛下透露出了自己的意向之後,方能合情合理地進諫。
劉健默默地听著他們二人說笑,依舊是一言不發。了解他的人都很清楚,他不擅長夸夸其談,亦不擅長辯駁。之所以沉默寡言,不過是他一直在分析與思索罷了。等到他想清楚的時候,無論什麼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且不提三位閣老私底下的議論,卻說張清皎提著食盒步伐輕快地走進崇智殿後,朱 樘便敏銳地從諸多腳步聲中分辨出了不同。他本能地抬起了眸,驚喜之色旋即便掩住了先前的煩惱︰“卿卿怎麼過來了?”
“我做了槐葉冷淘,萬歲爺想嘗嘗麼?”張清皎察覺了他的情緒異常,依舊微微含笑。
朱 樘離開御案迎了過來︰“怎麼突然想到做冷淘了?”
張清皎笑盈盈回道︰“這兩日閑來無事讀了些詩文,正巧讀得杜子美{杜甫}這首詩,便勾起了我的饞蟲。想到天候再涼些便不適合吃冷食,也沒有合適的嫩槐葉了,我便索性趁機親自做來嘗嘗了。來,萬歲爺試試可合口味?”
見她從食盒里取出一小碗顏色碧綠的冷淘,朱 樘勾起唇︰“只有這麼些,怕是沒有嘗夠滋味便已經都入腹了。卿卿怎麼不多做些,也好讓我吃得更盡興些?”
“槐葉冷淘到底性涼,不適合多食。萬歲爺脾胃弱,嘗嘗鮮便足夠了。若是覺得不錯,等到明年我再給你做就是了。其實,眼下的時節,吃冷淘已經不算應季了,我便沒有用冰鎮冷淘,只放在深水井里湃了湃。”張清皎道,順手斟了一杯暖茶,“先喝些溫茶墊一墊,暖一暖胃。”
朱 樘依言啜了一口茶,舉箸細細品嘗著自家皇後親手做的美食,眼角眉梢都是溫暖與幸福。這一小碗冷淘確實極少,吃得再優雅,也依然是三兩口便沒了。他頗有些意猶未盡,再望向愛妻時,眼底的沉郁也散去了不少。
“萬歲爺這兩日似乎有煩心事?”
身後傳來香風陣陣,溫暖的柔夷輕輕地按住了他的太陽穴,緩緩地揉捏起來。朱 樘閉上眼,只覺得無處可去的惱意再度緩解了許多,無奈地道︰“我本以為已經掩藏得嚴嚴實實了,卻不料還是被你發覺了。”
“萬歲爺怎會覺得,我察覺不了你的情緒起伏?開懷的你,愉悅的你,高興的你,和生氣的你,煩惱的你,憂愁的你——在我看來,是全然不同的。即使偽裝得若無其事,我也有一雙能發現真相的‘火眼金楮’。”
“呵……是我小覷卿卿了。”
“以後若再有煩惱,萬歲爺大可不必瞞著我。畢竟,心里若有煩惱,唯有傾吐出來才會覺得暢快。我遇到煩心事的時候,從來都是毫不猶豫地告訴可親可信之人。因為她們不僅會開解我,指不定還能幫我解決煩惱。若是萬歲爺遇到的煩惱是不怎麼緊要之事,不妨與我說一說?便是我不懂朝政,說出來至少也能讓萬歲爺心里好受些。”
朱 樘思索片刻,輕輕一嘆︰“確實不是甚麼要緊之事,只是我一直左右為難罷了。卿卿一向聰敏,不如幫我分辨一二罷。”
原來,這幾日讓他深受困擾的是一封dan he奏折,來自南京戶部員外郎周從時。此人對宦官亂政深惡痛絕,提出必須免除那些不稱職的宦官,並且追究他們的罪責。這句話倒也不錯,朱 樘也覺得遲早必須仔細考察外派出去鎮守一方的那些宦官是否稱職。但周從時卻有更明確的目標,認為要將汪直、錢能、蔡用等人都繩之于法、重新審辦。
汪直與錢能、蔡用都是先帝朝的奸宦,尤其是汪直,禍亂朝堂之害不亞于後來的李孜省。不過,由于汪直不滿現狀,漸漸掌控兵權且有效仿王振的嫌疑,加之當時東廠提督尚銘和李孜省的挑撥離間,先帝便逐漸疏遠了他。饒是最終他失寵,先帝念及多年的主奴之情,也不過是將他貶為南京御馬監罷了。
汪直失寵已是數年前的事了。可文官與言官素來記性奇佳,連被尚銘牽連的蕭敬都屢屢受到dan he,更不用提曾經橫行霸道的權宦汪直了。周從時的一封奏折猶如星星之火,瞬間便點燃了言官們的熱情。這些時日以來,dan he汪直的奏折一直不曾斷過,已經在御案上摞成了一座小山。
“汪直之罪,當年父皇已有評斷,若是再審,難免有不敬父皇之嫌。”唯有對著自家皇後,朱 樘才能坦然地說明自己的顧慮,“不過,以是非曲直而言,我也覺得,父皇對他確實過于寬宥。他的下場不足以震懾那些想弄權的宦官,于日後貽害無窮。”
自從處置完梁芳韋興之流後,朱 樘對是非對錯的衡量標準便是《大明律》。汪直所犯之罪,雖不及梁芳事涉謀逆,卻也並不是貶去南京御馬監便能了結的。至少,同樣被貶的尚銘可是去了南京孝陵司香,成了底層的小太監。汪直卻依舊是大太監,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有了這樣的對比,也難怪言官們按捺不住了。
“原來如此,萬歲爺覺得于情于理汪直確實該嚴懲,卻又不能輕易違背父皇當年的旨意,所以心里才一直無法做出決斷。”張清皎略作沉吟,“若是不提其他,只考慮萬歲爺的本心呢?萬歲爺想如何處理此事?”
朱 樘眯了眯眼,毫不猶豫地道︰“重審,定罪。”
作者有話要說︰ 歷史上,孝宗放過了汪直
這一點也一直被人詬病
但我覺得,他肯定有自己的考慮~(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