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 張清皎獨自躺在床上, 輾轉反側, 始終未能入眠。沒有熟悉的體溫陪伴在側,沒有熟悉的呼吸聲響起,偌大的坤寧宮仿佛變得格外沉寂,甚至有些陌生之感。黯淡的燈光之外, 皆是黑 的暗色。平日里無比熟悉的擺設在黑暗里的輪廓似乎變得有些猙獰,更仿佛有什麼東西在陰影深處窺伺著。
朱 樘在乾清宮里也睡得並不安穩。他斷斷續續地咳嗽著, 眉頭始終帶著深深的折痕。時而睡意涌上來, 卻又始終無法真正入眠, 似睡非睡, 似醒非醒。這是他首次在乾清宮里過夜, 一切都格外陌生,而他尚是頭一回發現自己竟然有些認床。當然,更不習慣的或許是身畔少了她……
何鼎立在外頭, 滿臉都是擔憂。雖說御醫診脈的結果好像並不嚴重,但他怎麼覺得萬歲爺喝了藥之後,咳嗽不但沒有緩解,反倒是更頻繁了些?難不成是藥不對癥?明日還是該將院判喚過來,好好診斷一番才是。
翌日一早,朱 樘強撐著病體去上朝, 將群臣都驚了一跳。他們早便听聞皇帝陛下身體較弱,剛開始還不放在心上,以為是以訛傳訛。如今一見, 果不其然,沒有任何預兆,忽然就病了。眼見著他臉色蒼白,咳嗽聲怎麼也止不住,還堅持讓他們繼續啟奏,諸位大臣們無不又感動又心急如焚。
在三位閣老以及謝遷等人的勸諫下,朱 樘終是答應回乾清宮好好歇息。若沒有養好身體,便暫時罷朝,眼下只需處理緊急奏折即可,其他的都延緩幾日再說。這時候,太醫院眾人聞訊而來,急匆匆地護送皇帝陛下回了乾清宮。
坤寧宮,張清皎有些昏昏沉沉地扶著雲安坐在銅鏡前。望著鏡中無精打采的自己,以及眼底那明顯的青黑,她不由得苦笑一聲︰“脂粉上得厚些,將黑眼圈都遮蓋起來。”她總不能這樣去見王太後,更不能頂著這樣一張臉去給周太皇太後問安。
“娘娘昨夜睡得不好?”肖尚宮難掩擔憂,“是否需要讓太醫院派人來診脈?無論如何,也該給娘娘開一付安神方才好。”她也知道,一時失眠不過是一件小事。歸根結底,帝後之間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大事。但如果坤寧宮叫了太醫,怎麼也會讓萬歲爺憐惜幾分罷。在她看來,這也算是一種後宮里常見的示弱,盡管隱晦,卻足以勾起憐愛之心。
張清皎怔了怔,領會了她的言下之意。她垂下眸,不著痕跡地微微頷首︰“去罷。”無論如何,他們需要見面的機會,而不是這樣一味冷戰下去。冷戰只會讓他們越發疏遠,唯有彼此真誠的溝通才能解決問題。
若是他真的堅持想听答案……她願意嘗試著突破自己的心防,將她的顧慮都告訴他……
誰知道,等她妝扮妥當之後,本該去喚太醫的雲安卻匆匆回來了︰“娘娘,奴婢去了太醫輪值的廡房,誰知里頭竟然空無一人。奴婢覺得奇怪,便問了里頭守著的小太監。他說太醫都去了乾清宮,給萬歲爺看診。還說今日早朝還沒有開始多久呢,太醫院的人便匆匆將萬歲爺送了回來!”
張清皎猛然回過首,不小心便推倒了銅鏡前的妝匣。妝匣里頭的脂粉口脂等等散落一地,地面上一片狼藉,甚至連她的裙裾上都沾滿了細碎的脂粉。她無心查看,唇輕輕地抖了抖後,立即擰眉起身道︰“走,去乾清宮。”
在這種時候,什麼都是虛的,只有他的身體狀況才是最實在的。無論他是不是歡迎她,是不是還在為昨日的事生悶氣,她都必須確認他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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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你們都圍在這兒,朕反倒覺得更難受了……咳咳……”朱 樘倚坐在引枕上,揮退了圍在龍床邊的御醫們,“朕這是什麼毛病?你們……咳咳,可有定論?藥方給朕看看……風邪寒氣入體?咳咳……昨夜喝的便是治風寒的藥,卻不對癥,反倒是越發嚴重了,你們再仔細看看……”
“陛下放心,臣等會再仔細辨癥的。”一群御醫忙不迭地退下,在外頭低聲議論起來。這癥候確實有些奇怪,說是風寒也不盡然,但怎麼會突然咳嗽起來呢?以前仿佛見過,又仿佛有微妙的差別。
朱 樘仔細地看了他們開出的藥方,強忍住源源不斷的咳嗽之意,隱約覺得自己應該不是風寒。他昨日在坤寧宮時分明還好好的,回到乾清宮後就有些不對勁了——莫非是因為心情不佳,皇後又不在身邊,所以才忽然生了病?
換而言之,他是得了一種叫做“離不開她”的病麼?
想到此,皇帝陛下不由得無言地自嘲一笑。就在此時,他便听何鼎低聲道︰“萬歲爺,皇後娘娘來了。”
何鼎話音未落,便躬身退到一旁。盛妝的皇後扶著沈尚儀緩步走進來,看上去依舊是雍容優雅,沉穩非常。但當朱 樘望向她那雙眸子的時候,卻察覺了她眼底絲毫不曾掩飾的濃濃擔憂之意。
他心底微微一松,劇烈的咳嗽聲隨之而出。等再抬起眼時,皇後已經坐在了床邊,眉頭微蹙,細細地端詳著他︰“萬歲爺這究竟是怎麼了?昨天還好好的,今兒怎麼就病了?太醫是怎麼說的?”察覺他額角出了些汗,她拿起帕子輕柔地給他拭去,仿佛昨日他們之間並未發生過任何爭執一般,無比自然隨意。
“回稟娘娘,太醫診斷說是偶感風寒。”何鼎答道。
“這都已經是仲春的天候了,這幾天也不曾乍暖還寒,怎會偶感風寒?”張清皎皺著眉輕聲道,又端起旁邊的溫水,往朱 樘嘴邊送了送,“萬歲爺先喝些水潤一潤喉嚨,免得傷了嗓子。”
朱 樘就著瓷杯喝了幾口水,覺得喉嚨間的癢意略微平復了幾分。他端詳著自家皇後,從她的眼角眉梢一直看到她端著瓷杯的細白指尖。察覺了他的目光,她垂下眸,睫羽輕輕地抖了抖,仿佛有些緊張地挪開了視線,欲蓋彌彰地往四周看去︰“殿內的窗戶怎麼都關著?也不打開幾扇通通風?”
“回稟娘娘,太醫說萬歲爺受不得寒氣……”
“仲春天哪有甚麼寒氣?便是吹不得風,也只需將屏風擋住窗戶,不讓風直吹過來即可。殿內如此沉悶,人又多,空氣不佳,萬歲爺自然會覺得難受。”張清皎無視了那群圍攏在一起辨癥的太醫,吩咐何鼎以及小太監們利索地打開了所有的窗戶。不多時,輕風便將殿內的悶熱空氣帶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新的微涼氣息。
“萬歲爺可覺得好些了?”張清皎回首問。
朱 樘輕輕頷首,正要說話,溫熱而又柔嫩的手指便輕輕地按在他的唇上︰“噓,可不能再費嗓子了。再喝點水,好好養一養。”
朱 樘的目光隨即落在那根細白的指頭上,張清皎這才察覺出自己的“逾矩”,忙不迭地收回手,臉頰與耳尖都微微有些發紅。朱 樘不著痕跡地望著她,眼底帶著淡淡的笑意,卻並未讓她察覺。
皇後娘娘似乎覺得有些窘迫,忽然立了起來,在龍床周圍略走了走,仿佛是在檢查鋪陳是否齊整。行了數步後,她倏然聞見了極淡的香氣,遂蹙著眉靠近新換的帷帳。卻原來,每付帷帳上,都帶著某種燻香或者香水的味道。
她立即回首,將何鼎喚過來︰“乾清宮里的帷帳都燻香?”坤寧宮里是從來不燻香的,只是會掛上干花瓣制成的香囊而已。
“……這,奴婢也是頭一次聞見。”何鼎苦著臉道,“昨日才剛換了帷帳,這香味又極淡,奴婢都沒來得及嗅出來。”
張清皎心念微微一動,看向正在輕輕咳嗽的朱 樘︰“萬歲爺昨兒是甚麼時候開始咳嗽的?換了帷帳之前,還是換了帷帳之後?”
何鼎仔細回憶了一番,確認道︰“換了帷帳之後。萬歲爺從坤寧宮回來後,尚寢局的司設剛讓人換好這些帷帳。沒過多久,萬歲爺便開始咳嗽了。盡管喝了藥,但似乎是有些藥不對癥,咳嗽不但沒有緩解,反倒是越來越嚴重了。”
張清皎立即吩咐道︰“肖尚宮,將尚寢喚過來,立即命司設將所有帷帳都換了。帷帳無須任何燻香,只用那些以皂角漿洗干淨、在太陽底下暴曬過的便可。”若是她沒有猜錯的話,這應該並不是風寒,而是“過敏”。應該是這種香味里含有某種過敏源,才會讓皇帝陛下一直咳嗽不止。只要將過敏源都換掉,應該便無妨了。
御醫們眼見著整座乾清宮里都折騰起來,一群宮女四處游走,頓時便坐不住了。單只是開窗他們還能忍受,大不了待會兒再關上就是了。可眼下是怎麼回事?如此鬧騰,到底還讓不讓皇帝陛下好好靜養了?
院判趕緊過來行禮道︰“皇後娘娘,陛下需要靜養。這又是開窗又是換帷帳的,難免會打擾陛下的清靜。不如將窗戶暫且關上,帷帳也暫時不必換了,無關人等都退出乾清宮,讓陛下好好休息罷。”
張清皎挑起眉︰“我剛進來時,便覺得乾清宮內悶得很。連我都無法呼吸,更不用提萬歲爺了。開了窗戶通風,萬歲爺的咳嗽果然便緩解了不少。院判听听,究竟是也不是?至于帷帳,換了也就換了。宮女行動間皆不會發出任何聲音,不會打擾萬歲爺歇息的。”
院判回首瞧了瞧,果然見朱 樘的咳嗽平息了許多,正淡淡地往這邊看過來,遂不敢再多語了。張清皎便道︰“你們待會兒再給萬歲爺診一診脈,開個對癥的方子。”
“是,微臣明白。”院判無奈地躬身。他們也想開對癥的方子,但首先得弄明白這究竟是什麼癥候啊!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抓蟲_{:3∠}_
尾子還得改改~
抓完蟲了,寫新噠~(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