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皇後看似平靜地垂下眸, 卻久久沉默不語, 周太皇太後道︰“我知道你們倆感情深厚, 你定然也舍不得他身邊多了旁人。可你須得知曉,天家三宮六院是理所應當的,他怎麼也不可能守著你一個人過一輩子。”
“……祖母說得是,孫媳明白。只是, 孫媳先前也提過,因從未操持過這種事, 不知該如何著手, 還望祖母悉心指點。”張清皎輕聲回道, 再抬起眸的時候, 眼底的所有情緒波動已經盡數收回了內心深處。微微淺笑的模樣雍容而又端莊, 身形舉止一如往常,看上去與平時並無二致。
“這卻是不難,你身邊的戴義不是曾擔任選妃使麼?這回便照舊讓他出去就是了, 仁壽宮與慈壽宮各自再派一位女官跟著他,應當無礙。等到采選的良家子入宮,便將她們安置在光輝殿,你照著舊例給她們撥份例便是。到該擇選的時候,你只需露一露臉就夠了,其余的事有我和太後呢。”
周太皇太後幾乎是毫不思索便安排得頭頭是道, 顯然早已合計過這件事了,只等著合適的時機到來而已。
“都听祖母的。”張清皎淺淺笑道,又寒暄了幾句後, 便躬身行禮告退。
“我知道,你是個秉性純善溫和的好孩子。”周太皇太後最後才想起來寬慰她,“盡管放心罷,無論東西六宮里來了多少新人,誰都不可能動搖你的中宮之位。就算是皇帝犯了傻,我和太後也會緊緊地按住他。那些女人生下來的孩子,也都是你的孩子,都得喚你一聲母後。你才是他們正經的嫡母,日後誰敢待你不孝順?”
張清皎面上依舊淺笑,心里早已冷冷地嘲諷道︰前車之鑒不就在眼前麼?
孝莊錢皇後,中宮嫡後,膝下無子,與英廟感情深厚。但那又如何?眼前這一位不就仗著生了庶長子,一直沒有將她放在眼里麼?生前有英廟回護,尚且能保住皇後的尊嚴,死後卻被庶長子及其母欺侮得險些連合葬的資格都沒有保住。這難道不是活生生的警示麼?虧得周太皇太後能說出這番話,竟不覺得臉紅麼?
呵,她是既得利益者,是孝莊錢皇後的對手,當然不會將敵人的苦悶與煎熬放在心上。而且,她其實也並不在乎她這個孫媳婦若是听了她的話,數十年後究竟會過著什麼樣的日子。畢竟,她想要的只是四代同堂,只是抱曾孫,其他的都與她無干。她一生無比順利,母憑子貴,什麼樣的榮華富貴都享受過了,又哪里會關心其他人日後是否過得水深火熱呢?
但她卻絕不會被她的話所蒙騙。她絕不會將東宮的位置讓給其他女人的兒子,絕不會當一個有名無實的太後,絕不會最後淪落到寄人籬下的淒涼處境!
如果從今天開始,美好的戀愛已經算是徹底結束,那便回到宮廷生活的正軌上來罷。她在一年前就做好了戰斗的準備,也絕不會畏懼戰斗。畢竟,童話故事終究是要結束的,甜美的夢終究是要醒來的——她早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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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坤寧宮後,皇後娘娘便斜倚在引枕上閉目養神。她看起來很是平靜,仿佛毫無抵觸地便已經接受了現實。可那微微顫抖的睫羽,不自覺地時而攥緊時而松開的手,都能令人瞧得出,其實她遠遠不像看上去那樣淡定。
跟隨著她去了一趟仁壽宮的肖尚宮與沈尚儀對視一眼,彼此的眼底都帶著擔憂與無奈。在坤寧宮里伺候,每日幾乎都能瞧見帝後二人甜甜蜜蜜的模樣。僅僅只是旁觀著他們的生活,她們便都不禁跟著心情歡喜,時時刻刻都過得格外輕松愉快。而今倏然從周太皇太後處得知噩耗,即使是她們也無法接受,更何況皇後娘娘呢?
“娘娘,臣以為,此事究竟會不會成真還很難說。”沈尚儀低聲道,“眼下不過只是一封奏折罷了,萬歲爺那頭並沒有任何動靜,外朝也不見有人跟風附和。哪里像太皇太後娘娘所暗示的那般篤定?仿佛朝中已經明發敕旨,明天就要派人出去采選了似的。”
“是啊,指不定這就是一個為了討萬歲爺歡心的人擅作主張,結果反而讓萬歲爺生出了惡感。娘娘不必多想,太皇太後娘娘僅僅只是借此給娘娘施壓而已,萬歲爺可甚麼都沒有提,想都沒想過要采選。”肖尚宮接道。
“萬歲爺從前便潔身自好,從來不喜這些。娘娘安心便是,指不定過幾日這件事就平息了。若是萬歲爺不願意,太皇太後娘娘定然也不能勉強,此事必定會不了了之。”雲安也輕聲接了一句,依舊低眉垂眼地立在旁邊。
張清皎睜眼掃向她們,心里清楚,她們都在絞盡腦汁地寬慰自己。而且,她們所言的也都有道理。可是,她在意的其實並不僅僅只是這一次的真相,這一次的結果——恰恰是朱 樘不理解,或許也永遠無法給她的——世間哪個皇後會逼著皇帝,讓他答應只能一生一世一雙人?
獨孤皇後試過,但成婚的時候隋文帝並不是皇帝,只是楊堅。等到楊堅成為了隋文帝,這個諾言便如雨打風吹去,被他忘到了九霄雲外。瞧瞧,海誓山盟與愛情在皇帝的眼里,就是這樣脆弱,這樣不堪一擊。所以,她不會自取其辱。
“我知道,太皇太後是太急著抱曾孫了,才會特意將我喚去仁壽宮敲打一番。以她的執念,以及子嗣的壓力,即使這一回不了了之,也會有下一回,再下一回。即使萬歲爺剛開始不願意,在所有人的催逼下,也總有堅持不住的時候。天長日久,總會成真。”
“娘娘……”沈尚儀與肖尚宮都皺起眉來,再一次互相看了看。
“不過,這都無妨。最緊要的事,便是我須得盡快懷上孩兒,才能鞏固自己的地位。”張清皎揚起眉,“將司藥喚過來,我想听听她們對萬歲爺與我的脈案有何看法。我已經按之前的方子調養了整整一年也未能有孕,是不是該換一個方子?萬歲爺的身體較之一年前,是不是已經好多了?”對于要孩子,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急切過,也從未像如今這般充滿了緊迫的危機感。
“臣這便讓她們過來。”肖尚宮道,立即派人去喚司藥女官。沈尚儀忽然道︰“娘娘,臣听說,日後許是會有女醫進宮教授醫術。臣想跟著司藥女官一起學,學成之後,便由臣來為娘娘調養身子。”宮里的人一旦多起來,太醫院的人未必都能夠信任,她也是未雨綢繆。
張清皎怔了怔,神色緩和了許多︰“你大可不必如此。以後只需從司藥女官里挑選天分出眾的作為我的貼身女醫即可。尚儀最喜歡的是書畫,便別勉強自己學醫了。”如此文藝的沈女官想轉職成懸壺濟世的女醫,實在是相差太大了。
“娘娘如何知道,臣是在勉強自己呢?指不定,臣不僅在醫藥上頗有天賦,而且極有興趣呢?”沈尚儀道。旁邊的雲安听得,忽然接道︰“奴婢也想去。娘娘,奴婢別的不行,記藥名與穴道可準了。”
“好,到時候你們都去。”張清皎笑道,“日後我便指望著你們給我調養了。”
等到朱 樘回到坤寧宮的時候,一切看似已經與平常無異。他嗅見空氣中的藥味,快步走入東次間,就見他家皇後正皺著眉喝一碗黑漆漆的藥。藥汁光是聞起來便很苦,她蹙著眉頭,看上去仿佛眼眶都有些發紅,滿臉委委屈屈,卻依舊是一口一口地沒有停歇。
“這是甚麼藥?你病了麼?”朱 樘仔細嗅了嗅藥味,從中辨出了幾味藥。他自幼體弱,幾乎是長年累月地喝藥,雖說不能自稱“久病成醫”,對尋常的脈案、藥方以及藥材的味道卻都已經頗為熟悉了。
“這是司藥進的補藥。”張清皎好不容易喝下藥汁,苦得口中幾乎都麻木了,“萬歲爺不是隔三差五也要飲補藥麼?她們似是覺得不能落下臣妾,所以也給臣妾送來了。雖說看著不怎麼樣,喝起來也很痛苦,臣妾卻也不能不喝。”換了這種據說是宮廷秘方的補藥後,希望會盡快如她所願罷。不然,這番苦頭她便白受了。
朱 樘依然覺得不放心,將司藥喚過來盤問了一番,又叫御醫過來請脈。折騰了一陣後,他總算相信,自家皇後是在以子嗣作為目標忍耐苦藥湯子。這令他很是心疼,握住她的一雙柔荑,溫聲道︰“咱們且還年輕著呢,不著急。這苦藥雖說可能見效快些,但畢竟難喝,不如換回原來的方子,慢慢溫養即可。”
“萬歲爺不急,臣妾心里卻急……”張清皎垂下眸,“便是咱們都不急,宮里宮外也有許多人都替咱們著急。而且,臣妾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咱們的孩子呢。唯有孩子出生,咱們的家才是完整的,不是麼?”
不知為何,朱 樘總覺得今日的皇後視線似是有些躲閃,仿佛不願意與他對視,不願意像往常一樣,眼楮亮晶晶地望著他。他一面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一面寬慰道︰“我也想盡早擁有咱們的孩子,但也不能太著急。”
“臣妾只想盡力而為。”張清皎回道,依偎在他懷里,眼眸依舊半垂著。
朱 樘環視周遭,從肖尚宮與沈尚儀臉上倒是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如雲安這樣的宮女卻很難掩飾如常。他擰起眉,向何鼎使了個眼色。何鼎便笑呵呵地以去外頭等著御膳房進膳為借口,帶著幾個小太監出去盤問情況了。
晚膳過後,朱 樘已經大概得知了今天下午發生之事的始末,目光微微有些沉︰“叫陳準過來,讓東廠查一查這個郭鏞,以及,究竟是誰一直將坤寧宮的消息往仁壽宮里傳。日後若是沒有我和皇後的準許,任何消息都不得透露出去。”
“是!”
作者有話要說︰ 怎麼說呢,周太皇太後是在做她自以為正確的事 { }
她是祖母,想抱曾孫子了,想讓孫子盡快開枝散葉了 { }
但是她大概沒想到,某種時候,孫子比兒子還更固執。
ps.歷史里的小張,最後就淪落到寄人籬下了。好端端的太後,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麼不在武宗膝下過繼,而是過繼到孝宗那邊。難道是覺得太後比較好掌握權力,太皇太後基本只能養老?但最後還不是大禮儀了?孝宗和武宗都絕嗣了……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