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 朱 樘命懷恩當眾朗讀了尹直的請罪奏疏。
在這封奏疏中, 尹直誠懇而又坦率地承認了自己多年來的過失與偏激行為, 用詞堪比自我dan he,簡直是毫不留情。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他請求致仕,並且將所有不正當所得的財物皆進獻內庫。他也知曉, 這樣的懲罰不足以償還過錯,願致仕後自請流放, 去嶺南甚至是雷州府{廣東}、瓊州府{海南}等苦寒之地教化蠻夷。
群臣听了, 不禁面面相覷, 即使是那群摩拳擦掌正打算一起使勁將這位尹閣老也dan he下去的言官, 也覺得勝利來得未免太快了些。昨天才剛將萬安萬首輔趕出內閣呢, 今天竟然又有尹直尹閣老主動認罪?這場成功,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啊!
朱 樘環視眾人,淡淡地給此事定下了基調︰“尹愛卿所言, 字字真摯,足可見他的悔過之意。人非聖賢,誰能不犯過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對尹愛卿的迷途知返,朕深感欣慰。只是,過錯有大小——有些過錯朕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過, 有些過錯卻必須以律法來裁決。”
“三司覺得,尹愛卿之罪,該如何責罰最為合適?朕覺得他有心悔過, 可罪減一等;主動請罰,再減一等。你們以為如何?”
刑部尚書、大理寺卿、督察院左右都御史出列,互相瞧了瞧。刑部尚書思忖片刻,字斟句酌地回道︰“回稟陛下,臣等以為,若是罪減二等,便只需將尹閣老削職為民,流放兩千里並杖一百。不過,律法中可以用財物贖罪。尹閣老在獻出不當所得的財物後,再交銅錢五十貫,就能安然回鄉了。”
朱 樘略作思索,微微頷首︰“就照此辦理,尹愛卿之罪過,不禍及家人子孫。尹家子弟為官,若是品性正直、能力斐然,亦可照常升遷。”這句話並不僅僅是說給尹直听的,畢竟尹直掌權之日尚短,來不及提攜自家子孫。傳奉官廢黜後,剩下來的尹家人多半是靠著真才實學才留在了朝堂里。
皇帝陛下只是在表明一種態度——他從來都是寬容大度的,臣下犯錯,若勇于承認與自省,便會得到寬宥。即使需要為過錯付出代價,也不會禍及家人子弟。可若是犯了錯卻支支吾吾不肯明言,或者用謊言來搪塞,那大概便會是另外一種下場了。
眼見著內閣又空出了位置,朱 樘早已有了下一位閣老的人選,目光在眾臣身上掠過。誰料到,昨日剛入閣的徐溥忽然出列,跪下來委婉地表明自己才疏識淺,不適合入內閣。他希望皇帝陛下收回成命,並且求致仕。
朱 樘自然不可能答應,搖搖首道︰“徐愛卿太過自謙了。愛卿學識老成,秉性正直,為官以來辦了許多實事,朕都看在眼里。若非如此,朕也不會選擇愛卿入閣。這樣罷,以侍郎入閣確實不妥。朕會命中書科舍人擬旨,進愛卿為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正式入閣。”
徐溥怔住了︰他只是禮節性地婉拒任命而已,謙遜的閣老們入閣之前不都該走這麼一遭麼?禮節性地拒絕,陛下駁回,而後低調地接受任命——他只是按照眾人默認的規矩行事,怎麼卻偏偏變了味,品起來仿佛是在向陛下求官呢?簡直是太冤枉了!
朱 樘彎起唇角,目光落在劉健身上。罷了,剛任命了徐溥,晦庵先生{劉健號}就再等一等罷。西崖先生{李東陽號}在守制中,升遷須得暫時緩一緩;木齋先生{謝遷號}尚且年輕,且讓他再當幾年自己的先生罷;程先生才華出眾卻不擅長實務,也可繼續當講官,還可讓他修父皇的實錄……
沒有多少人知曉,皇帝陛下早已給自己的先生們都做出了最合適的安排。自此之後,朝堂上下的風氣為之一新。這無疑是一個良好的開端,為即將到來的,屬于這位年輕皇帝的弘治朝帶來了新的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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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退朝後,朱 樘就命蕭敬前往尹直府中傳旨。蕭敬奉命而去,而尹直也正帶著家人靜靜地等著最後的宣判。听蕭敬將旨意從頭到尾讀完後,他瞬間松了口氣,微微紅著眼拜下叩首︰“罪臣叩謝陛下隆恩。”
“尹閣老還鄉雖不比萬首輔風光,但心里若是想得清楚,怎麼過都比糊涂的人強些。”臨走之前,蕭敬若有所指地笑道,“只是,天下間也難有幾個人能像尹閣老這樣急流勇退了,多的是不撞南牆心不死的。”
“多謝提點。”尹直捧著聖旨道,“望蕭先生回宮稟報萬歲爺,罪臣雖蒙恩回鄉,悔過之心卻也絲毫未改。教化鄉鄰,也算是罪臣能為國朝、為陛下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他不會像萬安那樣,還做著遲早會被召回京城啟用的美夢,而是徹底看清楚了自己的處境與未來。基于此,他才做出了最合適的抉擇。事實證明,他沒有看錯,更沒有選錯。能有如今這樣的結果,已經是皇帝陛下的寬容了。
“尹閣老放心罷,老奴必定會將這些話稟告萬歲爺的。”蕭敬道,望著他的目光里頗有些惋惜之意。尹直此人並非沒有才能,更並非沒有過人的眼光,可惜一步錯、步步錯。錯上加錯後,他早已無法回頭了。
回宮之後,蕭敬一字不漏地將他與尹直的對話轉述給了朱 樘。朱 樘亦覺得惋惜,不過更多的卻是反思——若是當年朝堂里沒有那麼多歪風邪氣,若是父皇沒有一心信任李孜省,將權力都放給這位妖道,像尹直這樣的臣子怎麼會與他結黨?
果然,風氣是最重要的。他自身正,則內閣正;內閣正,則朝堂正;朝堂正,則官員正;官員正,則為國朝為百姓謀福利,最終百姓方能安居樂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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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尹直其實就是李孜省案中地位最高、涉案最深之人,他認罪辭官後,這個案件便已經能夠徹底了結了。有他作為前例,那些明明證據確鑿卻死不承認的大臣終于松了口,想求得輕判;而不過是涉入案中無緣無故得了好處的人,如作為同鄉被提拔的吏部尚書李裕,則全部留用,以觀後效。
三司很利索地將該判的人都判了,該放的人也都放了,罪魁禍首李孜省也定了處斬的日期。然而,已經落在詔獄里多日的李孜省卻並沒有能夠等到他的死期到來。
他常年養尊處優,受不了詔獄里的環境,早就已經生病了。罪犯是不管治病的,而且就算病了也依舊需要受刑。于是,他的身體越發虛弱。這時候,天降一場大雪,嚴冬已至。這位妖道終是沒有熬過突如其來的風寒,死在了詔獄中。
接到錦衣衛報來的消息時,朱 樘正在乾清宮處理政務。听得牟斌稟報後,他只是抬了抬眉,將朱筆擱在了筆洗上︰“這場雪倒是下得很好,瑞雪兆豐年。”
牟斌應是︰“臣剛過來的時候,又飄起了雪。”
“是麼?”朱 樘披上了大氅,讓何鼎推開乾清宮的門。門外,鵝毛大雪從天而降,飄揚飛舞,覆蓋在御道與漢白玉廣場上。他望著飄飛的雪花,忽然笑了︰“皇後一定很喜歡。走罷,回坤寧宮。”
牟斌怔了怔,立即識相地告退了。何鼎忙帶著幾個比他年紀更輕的小太監,撐起了明huang se的傘蓋。朱 樘大步走在前頭,他們小步疾跑跟在後頭給他遮雪。可北風呼嘯,這樣的大雪哪里是能遮得住的?不多時,朱 樘便已然滿頭滿臉都是白色。
在坤寧宮內歇息的張清皎听見傳報後,忙迎出來。見他渾身是雪,連頭發與眉毛上都是白的,禁不住笑了起來,親自拿了帕子給他擦拭︰“萬歲爺怎麼偏趕在這種時候回來?風雪這麼大,怎麼也遮不住,兜頭就撲過來了。若是融化的雪水沾濕了衣裳,指不定甚麼時候就染了風寒,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你怎麼知道?難不成你方才已經出去過了?”朱 樘笑問。
“是啊,所以臣妾正在烤火,好好地暖一暖身子。”張清皎道,牽著他來到暖爐邊,給他懷里塞了手爐,“萬歲爺也小心些。暖一暖後,先去更衣。免得穿著帶了潮意的衣裳會受寒。臣妾已經讓人將衣裳放在薰籠上了,穿著可暖和呢。”
“原本我是想陪你一起出去看雪、踏雪的。你不是喜歡雪麼?”朱 樘略有幾分遺憾。
張清皎笑了︰“就算喜歡雪,臣妾也不喜歡寒冷啊。還是等雪小些,風也輕些,咱們再出門罷。說起來,臣妾還想看看宮內苑的紅梅開了不曾。前兩日我們散步的時候,便發現花蕾已經綻開了,不是麼?”
朱 樘點了點頭︰“也好。若是梅花開了,我得空的話,想畫一幅傲雪寒梅圖。”他喜歡這樣的生活。來到坤寧宮,便仿佛從無窮無盡的政事里回到了現實,回到了屬于他自己的世界。這個時候他不是皇帝,只是一個名叫朱 樘的普通男子,與妻子相依相守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_{:3∠}_,今天突然犯懶了
嗯,昨天來不及改就發上來了
所以抓點小蟲子
今天可能還是來不及改就先放上來,也有可能……卡文……總而言之,我盡量從10號到14號專注萬更活動~~到時候不管怎麼樣都會給大家補回來噠(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