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皎靜靜地坐在房里, 垂眸望著書案上鋪開的宣紙。她原打算靠著練字來宣泄滿腹委屈, 平復自己激烈的情緒, 但不知怎地,卻忽然覺得懶怠起來。
回想前世的二十余年,分明她從來不是什麼乖巧溫順的小姑娘,從來不是什麼百般隱忍的人設, 如今又何必活得如此憋屈呢?每次受了氣,只能自己默默地消解。非但如此, 反倒還要主動地去關懷給她施加傷害的人, 卻又是何必呢?她是通情達理的人, 卻不是毫無底線、任人欺侮的。
母親又如何?親人又如何?若不是她一直顯得這般“乖巧”, 金氏怎麼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她?怎麼會覺得無論她如何安排她的未來與生活, 她都絕不會反對,更不可能反抗?不正是因為,在金氏眼中, 她大概與金大姐毫無區別麼?
這個時代的女性確實生存不易,不能像後世那般zi you自在,更不能特立獨行,無法不依賴他人而生存。便是要獨立為女戶,通常也是寡婦才能得到官府認可。這個社會流傳著一套規矩,將人緊緊地禁錮其中——卻並不意味著, 她不能在這些規矩內騰轉挪移。畢竟,規矩都是死的,而人是活的。
既然已經得到父親的認可與支持, 她根本不必過得這般隱忍委屈。至于母親……或許正因為她到底還懷著些許母女之情,還顧念著張鶴齡出生之前金氏對她的那些關愛,所以才會覺得受到了傷害。若是所有的情誼都磨得干干淨淨了,金氏便是再如何折騰,她也能冷靜以對了罷?
她再也不會真情實意地對待那些帶給她的傷害遠遠比愛多的人。一片真心,自然該給懂得珍惜之人,該給真正疼愛她為她著想之人。血緣關系又如何?有些人當真不值得以血緣來區分遠近,比如孫氏,又比如……金氏。
就在她獨自思索的時候,張鶴齡忽然氣喘吁吁地奔了進來,急道︰“姐姐,娘回來了!爹到底去做什麼了?怎麼那麼慢?!明明都已經讓周老兒遲些時候再去接娘了,她怎麼轉眼就回來了?以前不是會在舅舅家待上一天麼?!”
“別急,慢慢說話。”張清皎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讓他坐下,淡淡地道,“她回來又如何?總歸要回來的。”張鶴齡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姐姐的表情,總覺得她似乎變了,卻又像是與往常沒有任何分別。
“皎姐兒!還不給我出來!!”房外響起了金氏的聲音,听起來仿佛格外憤怒,連是否會被隔壁院子里的李氏听見也顧不上了,“你今兒這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突然不告而別,這便是張家女兒的教養麼?!你外祖母和我在後頭連連喚你,你卻毫無反應,這便是你對長輩的態度?!”
張鶴齡听了眉頭緊皺,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轉身便要躥出去替姐姐說話。張清皎卻沉默著按住了他,輕輕地搖了搖首,低聲道︰“別與她爭論。與不講道理的人爭論,只會被她的歪理氣著,辯不出甚麼真相與道理來,明白麼?”
張鶴齡似懂非懂,撅起嘴道︰“姐姐明明沒有錯,難道就這麼听著?”
“听著又如何?總不會少塊肉。知道自己沒有錯,不往心里去就是了。”張清皎道,在金氏的怒罵聲中越發顯得雲淡風輕,“她是長輩,若是去較真辯駁,反倒于我們這些做晚輩的不利。萬一傳出不孝的名聲,落得不好的反而是我們。日後你要是受了委屈,也只管對爹爹說,爹爹自會為咱們做主。爹爹不在,你便去尋伯祖父或者從兄,明白了麼?”
張鶴齡搖搖頭道︰“爹爹對我太凶了……不會護著我的……”
“誰有道理,爹爹自然就護著誰。”張清皎微微一笑,“你以前太頑皮,做錯了事也不知道改正,爹爹才不信你。如今你已經漸漸地改了,教爹爹知道你與以前不同了,他怎會不心疼你?”
張鶴齡仔細想想,這話確實有道理,便點頭答應了。姐弟二人悄悄地說著話,將外頭的金氏視同無物。平沙和水雲也只管靜悄悄地收拾屋子,連半點注意力也沒有分給外頭院子里喧鬧的人們。
金氏喊了半天也無人搭理,見房門還一直緊緊閉著,不由得氣惱至極。她喘了兩口粗氣,叉著腰對指指點點圍觀的僕婢們道︰“給我砸開!”
他們二房的院子里攏共也就那幾個僕婢——李媽媽與兒媳王氏,以及負責灑掃的兩個粗使婆子。李媽媽婆媳倆深知張清皎這位姑娘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不敢得罪她,忙不迭地尋了個借口便走開了。兩個粗使婆子見狀,寧可不再圍觀這場熱鬧,也囁喏著提著掃帚小跑著離開了。
金氏險些氣了個倒仰,只得呵斥大丫鬟瑪瑙︰“還不趕緊去把門砸開!!”
瑪瑙一愣,一步三回頭地不肯動。便是她再愚笨,也知道院子里的財政大權可都在大姑娘手里。回到興濟之後,月錢雖然不再是大姑娘發放,而是公中發放,但賞錢可都是她給的。誰會與一家子的財主過不去呢?
金氏見狀,氣得不禁在她身上狠捶了好幾下。瑪瑙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挪到了姑娘的閨房前,輕輕地扣了扣門,細聲細氣道︰“姑娘,姑娘在不在?太太正想尋姑娘說話呢,姑娘若在里頭,好歹也應一聲哪……”
這幾句話說得格外軟和,金氏听了更惱了︰“讓你去砸門!不是讓你去請她出來的!真是一群扶不上牆的……”
她跺了跺腳,便要走過來親自砸門——就在這時候,已經被乳母抱進正房的張延齡忽然高聲大哭起來。乳母百般哄勸,他的哭聲卻越來越大,幾乎是聲嘶力竭了。金氏心疼得趕緊轉身往正房走,嘴里還拋下話道︰“待會兒再來與你分說!!”
屋內,張清皎的神情絲毫不變,對兩個丫鬟道︰“我帶著鶴哥兒讀一會兒書。等爹爹回來了,你們立刻來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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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里,張巒方帶著一身薄薄的酒氣歸家。這一次,他是為了堂佷女的婚事回來的,等到張清瑜回門之後,便要動身去京師繼續學業了。不過短短兩三日,能訪友的也只有這麼一天,難免喝得稍稍多了些。
正打算回正房呢,就見女兒牽著兒子立在內院的月洞門前,張巒不由得訝異道︰“都這麼晚了,你們倆還特意來接我?怎麼不早些休息?去舅舅家一天,應該也都覺得累了罷,往後大可不必如此。”
“爹爹,正是因為去舅舅家發生了一些事,所以女兒才特意在此等著呢。”張清皎道,看了看四周,“此處不便說話,可否去爹爹的書房里再說?”盡管院子里看著空空蕩蕩,但李媽媽這等不靠譜不忠心的僕婢不知正在哪個角落里豎起耳朵听著呢。她並不想讓今天遇見的事宣揚出去,成為張家人人皆知的茶余飯後的談資。
張巒一怔,知道女兒從不會故弄玄虛,遂帶著兒女去了外頭小院的書房。
不多時,酒意全消的張巒臉色沉沉地領著一雙兒女從書房里出來,送了他們回房,這才轉身去了正房。金氏正一邊哄著張延齡,一邊向瑪瑙和乳母抱怨女兒的不懂事。見張巒難掩怒氣地走進了屋子,她驚了一跳,惱道︰“相公這是做甚麼呢!”
“你們都給我出去!”張巒一聲大喝,讓乳母抱著張延齡退出去,瑪瑙也守在外頭。
隨後見金氏皺著眉,一臉驚嚇,他好不容易才勉強控制住怒火,壓低聲音道︰“你可知今日皎姐兒在金家遇見了甚麼事?!你可知岳母和舅兄他們母子究竟打的什麼主意?!竟然將咱們的寶貝女兒往火坑里送?!”
“她在我娘家能遇見甚麼事?”提起自己的娘家,金氏便听不進別的話,無視了他的暗示揚起腦袋道,“我還想說說今天的事呢!忽然間,也不告訴長輩一聲就悶不吭聲地回來了。我娘還想留他們姐弟好好用一頓午膳呢!偏偏他們竟然不領情!誰家好好教養出來的兒女會這樣不知禮?!”
“留在金家,好讓岳母與舅兄算計麼?!竟然想到把皎姐兒和琦哥兒關在書房里這樣的下作手段!岳家這付嘴臉可真教人寒心!!”張巒冷笑道,“你應該也是知道的罷?居然還振振有詞地為娘家辯護?我就將話撂在這里了,皎姐兒絕不會嫁入金家,絕不會嫁給一個游手好閑之輩,更不會嫁入品行不端之家!你們金家就死了這條心罷!”
金氏愣住了,慌張之間,怎麼也想不明白他的前幾句話究竟是何意︰“甚麼……甚麼下作手段?甚麼……甚麼品行不端之家?!你可別平白污蔑人!我娘家怎麼了?皎姐兒怎麼就嫁不得了?都是知根知底的,親上加親!她若是嫁過去,里里外外誰都疼她,絕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呵呵,不會受半點委屈?還沒有說起親事呢,皎姐兒就受了這樣的委屈,你卻覺得這不算委屈?難不成非得她活得與你嫂子和佷女一樣,每日低眉順眼地受岳母責罵,才勉強算作是受了委屈?!不,你或許會覺得長輩無故責罵晚輩也是應該的!!”
“總而言之,我家聰慧過人的皎姐兒,琴棋書畫樣樣都出挑的寶貝女兒,絕不會嫁給金家那塊怎麼扶也扶不起的爛泥!你就死了這條心罷!!皎姐兒的婚事你往後也別管了!!從今往後,你也不許再與金家來往!!”
金氏大哭著尖叫一聲,不管不顧地撲了上去︰“憑什麼不讓我回娘家?!憑什麼不讓我管她的婚事!她可是從我肚子里出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金家——
張縉︰唉,當年也是看在老朋友的情誼上,才說了他女兒。沒想到他去世後,家里竟然成了這樣……
何氏︰呵呵噠,早就說金氏上不了台面,一門心思挖空女兒的金家也不是什麼好的。
錢氏︰呵呵。
李氏︰呵呵。
張巒︰qaq,之前從來沒有管過內院的事,也不知道這些。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金氏︰qaq,娶都娶了!孩子也給你生了三個!你還後悔!後什麼悔?!
張姑娘︰→ →
張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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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怎麼說也比昨天早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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