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到這時,顧震甦忍不住就插了一句嘴,“祖父,難道……您對牧大姑婆,真是一點特殊的心思也沒有嗎?”
顧老爺子倒愣住了,仿佛多年來只解釋過,卻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問題似的。
好半天,他才搖頭道︰“記不起來了。”
一句“記不起來了”,可以有多重解釋。
一重,曾有過,但是忘記了;二重,不知道有沒有過,反正忘記了;三重,時間太久了,很多事情都忘記了……
顧震甦也沒有非要得到一個答案的意思,他只是一雙鳳眸去審視了一刻祖父的雙眼,想看出里面隱藏的情緒。
不知顧老爺子是刻意按捺,還是真的坦坦蕩蕩,那雙已經不很清明的老眼中,透露出的只有不被理解的遺憾,確實沒有什麼深藏的愛意。
顧震甦信了八分。他相信爺爺與牧家大姑婆真的沒有任何私情。
老爺子說︰“震甦,祖父也不怕與你說清楚。你現在還年輕,很多事都沒經歷過,听一听也無妨,將來若有什麼事情發生,記得要時刻自省,不能一味的認為自己沒錯。”
孫子點了點頭。
老爺子道︰“這麼多年回想所有的事情,我覺得自己的錯處很大。當年因為你祖母太過剛硬不夠溫柔,我心中失望,便只曉得與她吵鬧,從來沒有想要相讓三分。實際上,作為男人來說,我這種行為是最要不得的。女子再剛硬也是水做的,因為我後來听你祖母的女管家講過,你祖母時常背著眾人哭泣,人前卻一派昂著頭,不肯低下……唉。”
“我與牧大姑娘的交往,就止于信件的中斷,我也再沒有想過去找她。因為她個性淡雅清麗,與我交流也毫無障礙,所以她寫來的信,我都妥善保存,並沒有處理掉。然而不知怎麼,景山開始傳播起我和她的流言。”
“因為羨芳那時可以稱作景山的一只金鳳凰,貌美、典雅、學識又豐富,卻不知怎麼竟然不想結婚,所以人們都十分關注她。也許有哪個心思險惡的人見不慣我和她的這種君子之交,硬是想要抹上一絲不堪的顏色,所以話傳得也極其難听……”
顧老爺子悔恨不已。
“你祖母听說後,與我大鬧一場,要求離異。我也正惱恨得很,和她大吵,離就離,誰怕誰。你外曾祖一家听說後,都來勸慰,你曾祖母那時也在世,氣得命我跪在祠堂,要我向你祖母賠不是。”
“我在祠堂反省了幾日,仔細回想,你祖母嫁入顧家,從無任何不是,且我去京城之後,安市的顧氏企業,都是她幫忙打理。她又要照顧孩子,又要管理家族企業,我卻那麼傷她的心,實在是不應該。”
“你祖母執意要走,收拾行李時,卻又暈倒在房間里。大夫檢查才知,她已有了你的姑母。我當即就想通了,立刻向你祖母賠罪,說明了一切的情況。然而她听了之後,無可無不可,但到底不說要走的話了。”
“沒想到,過了一兩年,竟然傳來牧大姑娘芳齡早逝的消息,把我整個人都打懵了。”顧老爺子身上總算傳來一絲悲涼之意,“我雖然可以指天發誓對牧大姑娘毫無任何特別的心思,可她畢竟算是我的一個朋友,曾以兄妹相稱過,她還那麼年輕,就因病離世,我也感到悲痛萬分。”
“是以,她寫給我的信,我便偷偷的保存了一部分,算是對故友的一份……思念。”
顧老爺子久久不語,捧著養生茶喝了好幾口,噙在口中慢慢咽下。
顧震甦突然也有些感慨,天妒紅顏,那人畢竟是牧錦的大姑婆,如此一個風華女子。這樣的人物離世,任是誰都會覺得遺憾吧,無可厚非。
“可惜這些信件,又成了我與你祖母爭吵的罪魁禍首。”顧老爺子苦不堪言,“有一封信因是一首小詩,所以夾在書房的一本小說里,忘記取了出來,多年前被你祖母看見了,我只能燒掉。”
顧震甦眼神一動,想必那就是姐姐顧臻瑜發現的那次了。
“其余的,我怕放在家里被你祖母看見,惹她不快,存于銀行的保險箱里,已經有許多年。我以為你祖母並不知情,不料,她其實早就知曉,卻忍著一直沒跟我吵……”
顧老爺子苦笑,“唉,如今去取出來燒了也沒什麼意思,似乎還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何必呢?不管它也罷。”
過去的恩怨糾紛算是說完了,顧震甦也陷入了沉思。
如此看來,其實祖母心里是明白的,祖父與牧大姑婆之間並無任何私情,只是心里過不去這個坎。
顧震甦自己無法理解這件事,他和顧老爺子一樣,都覺得老夫人是不是有點太計較了。
本來就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為何要從中找出什麼蛛絲馬跡來呢?還非要腦補一些根本不存在的細節,這個的確是自尋煩惱。
他和顧老爺子兩個陽剛男人,根本就沒想到“男女大腦構造”不同這件事。
以女子的角度看來,無論你有無私情,有寄情之物,便是大大的不妥!
顧震甦還暗自慶幸,幸好我家阿錦不是愛計較的女子,真好。
和祖父談完話之後,他並沒有請求祖父為自己做什麼,只是又去自己想對策了。
然而,顧老爺子心中卻生出一股慚愧來。
自己的事情沒有處理好,幾十年前就是這樣,幾十年後,竟然還是因為同樣的事情,影響到了寶貝大孫子的幸福。
這麼多年,他花了不少精力,總算與顧老夫人冰釋前嫌,臨到老來也是一對恩愛夫妻,晚年生活十分祥和。
可他明白,老妻心中的怨,依然沒有消失。皆是為了年輕時候震怒時,自己說過的氣話。
這天,顧震甦下樓後,顧老爺子還在露台上呆了許久,想了許多許多。
當晚,他便腆著臉,拉著不情不願的老妻,到莊園後面的樹林散起步來。
顧老爺子硬要牽著老夫人的手,老夫人掙了幾次掙不脫,也就由得他了。
“你是發了什麼瘋。”
老夫人說話一向不甚客氣。
老爺子也不惱,笑眯眯的,“許久沒走進林子深處散步,今天突然想起來了,你就陪我一起發個瘋吧。”
“哼。”老夫人瞪他,但終究沒有再掙脫。
進得林子,兩位老人的影子在路燈的照射中拉得老長。
一會兒,老夫人忽然哎呀一聲,“這處蚊子太多了,你早說要過來散步,我也好帶點防蚊的東西。老爺子你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顧老爺子突然像年輕人一樣,笑著說︰“那里有蚊子,我幫你拍打便是!讓它們咬我,總之不能咬到你!”
“嘁。”老夫人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油嘴滑舌說這些,你行了吧,還以為自己三十歲?……是不是要替震甦說話,早點講出來,不要玩這些虛的。”
顧老爺子笑道︰“就知道瞞不過你。”
兩人又沉默地走了一陣,顧老爺子總算開口了。
“阿鳶,過去的事情,我已經解釋過許多次,你總是不信。我如今再次深思,覺得自己還是有錯,我真心向你道歉。”
說著,他停下腳步,向老夫人鞠了一躬。
老夫人愣住了。
“阿鳶”是老夫人的閨名,老爺子許久不曾這麼稱呼了,今日這樣說出來,又加上還有鞠躬動作,老夫人誠然是飽飽的吃了一大驚。
嘴上卻嗔怪,“你又來這些怪花樣!”
“不是怪花樣,我是真心向你道歉……”
為了寶貝大孫子,顧老爺子這次可算是豁了出去。
那天顧震甦坦白說出向牧錦求了婚,顧老爺子還有點抹不開面子跟老妻談論這些塵封的往事。
可今天顧震甦來跟他談話,他看出了孫子心中的彷徨不安,突然間就想通了。
七老八十了,還有什麼放不下、抹不開的?
人活一世,為的是什麼?金山銀山帶不走,拼死拼活掙出榮華富貴,全是為了兒孫。
最優秀的長輩,是給兒孫留下良好的教育,讓他們成為頂天立地的人。
而差勁的長輩,是給兒孫留下爛攤子,讓他們痛苦難過,終日不得安寧。
平心而論,顧老爺子自認還算是個優秀的長輩。他不想老了老了,突然給孫子留個爛攤子,把孫子弄得焦頭爛額。
他這麼一思量,所有的過往都消失在風中了,一切如浮雲。
何況,他也不想讓老妻一輩子梗著這根刺。
“阿鳶,你再平心靜氣听我說一說心里話吧。”
……
八月中旬,孟公館里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一年一度的安市老名媛盛事“優媛集會”如期召開。
這個活動不像牧錦曾經參加的“淑女盛會”那樣具有比試的性質,而完全是華國老名媛之間的一種懷舊與交流的行為。
這個活動持續的時間很長,每日從早到晚,孟家都賓客盈門,熱鬧紛繁。
因為舉辦了三屆,所以老名媛的組委會也制定了些章程。
首先就是有幾個雷打不動的主題是要傳下去的︰一是品茶,二是品果,三是湖上听曲,四是對弈。
這些老名媛們都拿出了多年前習得的才華,迸射出了年輕時的光彩,也找到了幾分老年的樂趣。
“阿錦哪,趙老夫人請你去幫她瞧一瞧衣裳的不妥。”
“阿錦,辛苦了,孟老夫人覺得她挽的發髻不配她的臉型,正在委屈難過哪。”
“牧小姐,在哪里?王老夫人找他。”
“牧小姐……”
在優媛集會上,最忙的除了組委會的成員之外,就要數“造型監督”牧錦了。
只見她的翩翩麗影如輕盈的蝴蝶飛來飛去,臉帶笑容,為這些老名媛們排憂解難。
其實也都不是多大的事,但這些老夫人一見了她,都好似見到了主心骨一樣,拉著她拼命地問話,只要得到她一句“您今天很完美”,就好像得了頭彩,心花怒放。
牧錦笑得開心,忍不住想,其實這些老名媛平日里端莊隆重,可在這樣的時刻,卻找回了一顆赤誠的童心,實在頗為有趣。
集會早就開始,但正式活動卻要在孟家的花廳中舉行,頭一件便是賽茶會。
這次有幾位老夫人特意帶來了幾罐自己最中意的茶,泡來讓眾人品嘗,若是個個說好,就算拔得了頭籌。
賽茶也不是真的比賽,更多的還是聊天說話。
牧錦坐在趙老夫人身邊,听她們講著一些故事,邊喝茶邊笑。
正在這時,有孟老夫人的女管家來報,“顧老夫人來了。”
眾老夫人听見了,紛紛向門口望去。
只見打扮得低調又華貴的顧老夫人,邁著優雅的步子,走進了花廳之中。
在她身後,竟然跟著一位身著裸粉色小禮服的縴細麗人。
牧錦呼吸一窒。
那麗人的目光找到了她,沖她一笑。
是唐筠瑤。(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