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血順著李姓男子脖頸的刀痕不停歇往外冒,轉瞬就染紅了身下的樓梯,而那少年,卻直勾勾地看著樓梯的鮮血,片刻功夫眼眸添上了喜色,舌頭不自覺地舔了舔上唇,讓見者不寒而栗。
突然,人群里傳出一陣絆絆磕磕地聲音︰“六,六皇子!”
這話一說出口,原本還義憤填膺地準備開口譴責少年的眾人,臉上頓時沒有了血色,尤其是曾經放聲大笑的人,更是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他們趁著駱子逸抬頭仰視三樓的功夫,不顧店里伙計的催賬阻攔,跌跌撞撞地往外闖。
駱子逸卻仿佛看不見他們的慌亂,他將上身探出圍欄,聲音帶著興奮過後的黯啞︰“二皇兄,好久不見!”
二皇子駱子浩倒是沒有因為駱子逸不給他面子而著急上火,他搖頭失笑道︰“你這個脾氣也該收斂收斂了,長此以往……罷了罷了,說多了你也不愛听,書香閣的客人可散了?若是散了,上來陪為兄喝兩杯如何?”
駱子浩比駱子逸大了整整三十歲,在日常交往中,也不知他有意還是無意,總是將駱子逸當成晚輩來對待,也正是因此,兩人的關系並不融洽。當然,最本質的原因是——駱子浩在外的名聲是仁慈善人,駱子逸在外的名聲是暴虐少年,兩個不論在哪一方面都不合拍。
駱子逸听到二皇子的提醒,神色一滯,招呼沒打一個就往身後的雅間去了。實際上,天不怕地不怕的他此刻有些緊張,因為他不僅僅把書香閣里的客人忘記了,還在客人面前取了外人一條命,雖然那男人該死,但這與他想讓沈家兄弟放心的初衷背道而馳。
“沈大哥,沈二哥……”駱子逸看著不動聲色的沈銘、沈平,也說不出清心里究竟是什麼感覺,被他們直勾勾地看著,總覺得自己做了件錯事。
他一直將前世沈家滿門枉死的罪過歸咎在自己的身上,這一背就背了幾十年。所以,重生以來,在面對沈家人的時候,他會不自覺地收斂了身上的暴虐之氣,很是遷就沈家人。
遠的先不說,單說這次宴請沈銘、沈平兩兄弟。他本來是定的三樓,怎奈兩人都堅決不肯去,若是按照以往的脾性,只怕他會撂下句‘給臉不要臉’甩手就走,可是這次,他不僅沒有發火,還頗為禮貌地遷就沈家兩兄弟屈居二樓,這對他來說已經是讓步。
不過,就如同沈家兄弟接到六皇子的請帖沒覺得榮幸一樣,六皇子遷就他們屈居二樓,也沒有讓他們覺得榮幸。在他們兩人心中,豐泰樓三樓,只有皇親國戚、一品大員才能上。他們既不是一品大員,又不是皇親國戚,三樓是絕對去不得的,在他們的心中,去了就意味著‘賣了’妹妹!
如果沒有後面的小插曲,那這頓飯,在六皇子刻意謙讓之下,吃的絕對賓主盡歡。
其實,若坐在沈家兄弟面前的,是貨真價實的十歲的六皇子,是不能讓高傲的沈家兄弟折服的,畢竟十歲的六皇子惹是生非到了極點,也無法無天到了頂點,傲嬌暴虐卻又不學無術的品行是絕對入不了沈家兄弟的眼的。
可上帝給六皇子開了個不小的金手指,現在坐在沈家兄弟面前的他已經有了一輩子的閱歷,那尊貴無比卻又含蓄內斂的氣質隨著他一舉一動不自覺地流露出來,言談之中,兵法不輸沈銘,學識不輸沈平,短短一頓飯的功夫,就讓他們相信,坊間的那些個傳聞都是在詆毀六皇子。
當然,對沈銘來說,這所有的感嘆,在听到六皇子毫不遲疑的‘殺了他’三個字的時候,戛然而止!他只覺得,六皇子果然如傳聞一樣,暴虐無道。在他認為,猥瑣男子言辭齷齪,被割了舌頭不足為惜,可那不過是一個醉酒之人,羨慕嫉妒旁人的運氣,說了幾句醉話而已,著實罪不至死。他雖是武將,面對過戰場上的生生死死,卻比小狐狸沈平更尊重生命。
“六皇子,時辰也不早了,晚間沈府還要為舍妹踐行,臣等先行告退!”沈銘說完,拉著神色莫名地沈平就離開了豐泰樓。
下樓的時候,李姓男子的尸體已經被處理掉了,只有那一灘血跡能證明他的生命終結在此處。
沈家兄弟離開後,駱子逸在書香閣又待了很久,他見沈銘又不肯稱呼他子逸,反倒用六皇子稱呼他,便知這頓飯,白吃了!
他賭氣一樣,伸手將眼前的桌子掀翻在地,不自覺的想,若是琉璃听說了這件事會怎麼看他?想到前世琉璃的心善,他臉色有些蒼白的揪了揪自己的頭發,直揪地腦門上的傷疤又開始犯疼才罷休,待從豐泰樓出來,只留了滿腦門的官司,殺人的陰狠勁哪里還留下一星半點。
卻說,沈家兄弟出了豐泰樓,都沒有騎馬,而是安步當車地往府里走去,兩人的步子邁的很慢卻很穩。
“當日,從李公公口中得知懿旨的事牽扯到六皇子,我就有了一種可怕的猜測,只怕宮里的意思是想讓沈家出個六皇妃。可想到六皇子和璃丫頭盡都年少,我又難免心存僥幸,直到今天接到六皇子請飯的帖子……”
沈銘言至此處頓了頓,再開口,話里竟透出幾分頹廢︰
“這飯局雖是礙于身份推卻不得,我又何嘗不是存了探底的打算。六皇子在飯局上雖端著架子,卻也看得出是在遷就咱們兩個,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兩天,多少貴人背攛掇著反對此事,不僅沒有改變萬歲爺的初衷,還弄得京城人盡皆知。日後璃丫頭久待宮中,若將來真的許給六皇子,難免就被人說成是童養媳,這……”
沈平原本只是听著,听沈銘說道‘童養媳’三字才開口︰“大哥何必心存僥幸。璃丫頭的命,從她親手接過懿旨就定下了,我只是沒有想到,此事竟不是太子出的力。我們都明白,從子逸喊出璃丫頭的閨名的一刻,璃丫頭就被宮里惦記上了。至于童養媳,”沈平苦笑一聲接著說︰“大哥當璃丫頭不明白嗎?接了懿旨的當天,她就與香雲說,她這是入宮做童養媳去了。”
沈銘听罷臉色變了幾變,再開口就又些有氣無力︰“璃丫頭雖然年紀小,卻是咱們幾個里最聰明的,比我們想的明白也正常。”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半響,沈銘仿佛突然想起什麼,他停下腳步,緊盯著沈平問道︰“對于六皇子這人,你怎麼看?飯局伊始,我只覺得關于六皇子的傳言都是空穴來風,他文治武功皆有涉獵,雖不能肯定是不是嘴上功夫,可絕非不學無術之徒,可後來……那男子雖然可惡,卻罪不至死,他太不把人命當回事了!這樣的他,會不會嚇壞了璃丫頭?”
沈平這次卻沒有附和沈銘所言,他微一沉吟,反駁道︰“大哥,按照咱們宇信王朝的律法,平民百姓誹謗詆毀帶品官員,是要判刑的——四品官,杖二十,罰銀二十兩;三品官,杖四十,罰銀八十兩;二品官,仗六十,罰銀百二十兩;一品官,仗八十並流放。那男子詆毀父親,若是鬧到大理寺,他一屆白身,需受八十仗罰,流放而死!子逸一刀子結果了他,已經是仁慈了!”
沈銘神經比較大條,並沒有從沈平對六皇子的稱呼中探明沈平的態度,他接著說︰“二弟,你……那終歸是條人命。就算那男子該死,二皇子已經出言阻止,六皇子卻毫無兄友弟恭的自覺,這樣的目中尊長,豈是良人!”
“子逸是不是良人我不知道,但我覺得那口出狂言的男子就該殺,不僅僅是因為他侮辱了父親,更因為他詛咒了琉璃。這事,就算子逸不出手,我也不會輕饒了他。若是二皇子阻攔與我,我絲毫不介意鬧上大理寺,讓外人評一下是非,究竟是他皇家搶奪還是怎麼沈府上趕著!若是因為這事琉璃進不了宮就更好了!”
沈銘張了張口,到底沒有再刺激沈平。二十一年了,他竟從來不知道文質彬彬的沈平,竟然有如此陰狠的一面,或許,璃丫頭就是他的逆鱗也說不定。那六皇子因為猥瑣男的幾句話取他舌頭取他性命,是不是意味著,璃丫頭也是六皇子的逆鱗?
沈銘還不等理出頭緒,就听沈平好心情地又加了一句︰“其實,若說我絲毫不怪子逸也不盡然。但是,我的出發點與大哥不同,我責怪子逸,是因為他沒有留給我親手教訓猥瑣男子的機會。”
沈銘看著似笑非笑的露出兩顆小虎牙的沈平,一時間有些目瞪口呆。
自從猥瑣男死後,他只顧一廂情願的為那條人命可惜,為駱子逸的不通人情心寒,可是,如果醉酒不能成為托詞,那猥瑣男子的一番言論,真真算得上句句誅心。(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