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罰的三月很快到來。
試劍大會在提前一月就開始搭台準備,像往年一樣,場地設在練劍場和論劍台上,大大小小的比武台子搭滿了論劍台,有高有低,有挨著地搭的,也有高架懸在空中的。然而論劍台最高處的位置卻是沒有人敢動,那是留給掌門和三尊坐的。
許多弟子早些天就靠著和論劍台守關弟子的關系,進入論劍台踩點,紛紛迫不及待地站上去感受一下,即將到來的盛會讓所有弟子熱血沸騰,躍躍欲試。
試劍大會前半個月開始,各大門派陸陸續續派遣弟子來到了北罰山,和北罰交好的昆侖、華山自然不必說,此次亂花谷也派了人來,來的還是位高身貴的少谷主。
一時間,原本清淨的北罰頓時擠滿了各門派的人,穿的有黑有綠,花哨極了,惹得平日只能看見茫茫一片白的北罰弟子紛紛跑出來湊熱鬧。
然而三尊居住的滄海閣,挽浪閣,榮枯閣卻依舊冷清。沒有人敢來這里造次。
蒼𠤖吊兒郎當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在旁邊的桌面上來回流連,神情贊賞︰“嘖嘖,阿泱,你這個紅檀木的桌子看起來還真不錯……”
坐在她旁邊的南泱冷著一張臉,端著杯茶慢慢喝︰“你喜歡就搬走。”
“那怎麼好意思?咱們這麼多年沒見,你看我這次來,什麼都沒帶,還要搬走你榮枯閣的桌子?實在不像話是吧。”蒼𠤖輕輕一笑,曲起食指在紅檀木的桌面上輕輕敲打。
“你不去北罰給你們留好的客房好好呆著,跑到我這里做什麼?”南泱放下茶杯,淡淡看蒼𠤖一眼。
“我這是關心你,懂麼?我听說你前陣子不是生了場大病,喏,現在手腕上還纏著紗布呢。”
“多謝掛懷,我已經好了。”
“……阿泱,我听說你不是有三個徒弟?原本想著你這榮枯閣應當挺熱鬧,小徒弟們嘰嘰喳喳,我就愛湊湊熱鬧的,結果怎麼就你一個人這樣冷清?”蒼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撫。
“……”南泱不知怎麼第一個就想到輕歡,無言垂頭。
蒼𠤖看著南泱的表情,輕笑︰“你這表情,忒像個小媳婦。”
“你胡說什麼。”南泱用目光剜蒼𠤖一眼。
“嗯……行行,我胡說。不過我剛剛去看了客房,那里的擺設都太爛,我不願住那里。你這里還不錯,有這麼多紅檀木的家具,我喜歡得很,就住你這里了好不好?”
“要住便住罷,出了主廳往右拐到頭,全都是空房,你隨便挑。”
蒼𠤖撇撇嘴︰“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嘖嘖……”
“這就是我的待客之道。”南泱淡淡道。
于是,蒼𠤖便真的拋下其他昆侖弟子,自己一個人住進了榮枯閣。
君橋本來是很忙的,作為亂花谷的少谷主,谷里一大堆事情要等著她去處理。但北罰的試劍大會臨近之時,她還是千里迢迢地親自趕來了北罰。
無己,無功,無名是她的三個貼身侍衛,老谷主親自指派給君橋的武林高手。
君橋沉默地坐在北罰的客房中。她今年二十三歲,一舉一動間的風韻比七年前沉澱得更加優雅,一身青衣將她襯得愈發明媚動人,眉眼如水墨畫一般清朗素淨。她隱在袖子下的手在摩挲著什麼東西把玩,細看之下,可看出那是一塊雕了繁復雲紋的半臉白玉面具。
薄薄的一層白玉,看起來光華流轉,冰涼適手。
無己在一旁肅聲道︰“少谷主,谷主那邊才傳來消息,谷中發現了焚天門的細作。”
“全部都查出來了麼?”
“沒有,只抓到了少部分,谷主估計應當還有余孽未清除。”
“傳令下去,谷中現暫時不再收入新弟子,入門時間三年內的弟子全部逐出亂花谷,入門時間五年內的弟子仔細好好排查。”君橋頗漫不經心,將那塊白玉面具舉起來,在面前比劃著玩。
“少谷主,這樣會不會造成谷中弟子紊亂?”無功插嘴道。
“亂就亂罷,只有引起他們惴惴不安,他們才明白什麼時候不該被小人利用了去。”君橋慢慢說道。
“谷主也是這個意思。另外,谷主還特意吩咐,少谷主此行,當去拜訪一下北罰掌門或三尊,商討……焚天門相關事情。”無己說得隱晦。
君橋立刻就明白無己口中谷主的意思,笑道︰“那不正好,是有一段時間沒見過北罰的尊主了。現在哪個可以去拜訪拜訪的?”
無名開口,說話聲音像個機械人,語調沒有抑揚頓挫,听起來十分古怪︰“現下掌門鴻升雲閉關未出,喻修尊主在忙著主持試劍大會相關事宜,容懷尊上在鑄劍池不知是否方便……”
“那就只能去看看南泱尊主了?”君橋笑意略深,“好得很,這麼多年不見,我也著實想見見她了。”
無己恭敬道︰“是,屬下這就給少谷主帶路去榮枯閣。”
君橋到榮枯閣時,南泱和蒼𠤖正在一棵古樹下擺了張小桌子,煮茶下棋。
無己道︰“少谷主,是否需要屬下……”
“你們三個下去吧,我在這里沒什麼危險,只想和南泱尊主好好聊聊而已。”君橋手里仍把玩著那個白玉面具,笑著看南泱。
蒼𠤖是正對著君橋的,她眉毛一挑,笑著對南泱道︰“喲,這是你從哪里勾搭來的姑娘?”
南泱莫名其妙地回頭,看見君橋,眼楮眯了眯。
這是誰來著?
有點眼熟……
南泱咬了下唇,努力想,但是她只要不是專門去記的東西,一般都忘得很快。這個人應該是好些年都沒見了,要不然她也不至于連人家的身份名字都想不起來。
君橋走上前,道︰“南泱尊主,別來無恙。”
南泱還固執地沉浸在回想這個人是誰的思緒中。
蒼𠤖看南泱發呆,不禁一笑,對君橋道︰“她哪里別來無恙了?這幾年大恙小恙連年不斷,你看她手上,還有傷呢。”
君橋斂眉︰“南泱尊主,怎麼七年前你的手腕受的傷,現在還沒好?”
南泱忽然記起來了,七年前,君橋還為她包扎過傷口,還送了她一只機甲鳥和機甲耗子。
“咳……新傷罷了。原是少谷主,請坐。”南泱禮貌答道。
君橋在一旁坐下,挑著眉問南泱︰“什麼叫‘原是少谷主’?你適才都沒認出我來麼?”
蒼𠤖看南泱有點泛紅的耳朵,笑道︰“她定是忘了,她記性向來不好。”
君橋將手里的白玉面具放在棋盤邊,指了指面具︰“南泱尊主,可還記得這個面具?七年前,你我同時看中了它。後來我去將它買了回來,你現在還要麼?”
南泱淡淡道︰“抱歉,我忘記了。少谷主拿著就好。少谷主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蒼𠤖插嘴道︰“奧!我知道了,這位少谷主定也是住不慣那破破爛爛的客房,這不想著認識你,所以來蹭個住處嗎,誰成想你這負心薄情的家伙將人家忘了個透透徹徹……”
“蒼𠤖!”南泱喝止蒼𠤖胡言亂語,有點尷尬地看了看君橋,道︰“若是如此,是我的不是,少谷主也可挑個房間住下。”
君橋睜了睜眼楮,這可是意外收獲,不過……她好像沒有理由推脫掉。
“那就多謝南泱尊主了。其實還有點瑣事,不過現在實在不好拿出來叨擾尊主的興致,南泱尊主還是先喝茶下棋吧。”
南泱點點頭,也給君橋倒了一杯茶,便轉身繼續和蒼𠤖下起棋來。
君橋一邊喝茶,一邊安靜地看南泱下棋時專注寧靜的樣子,手里仍摩挲著那白玉面具玩。
還有十天便是試劍大會了。
才將將入夜,輕歡放了手里的書,拿起劍向小竹林走去。
疏雨踫巧從外面回來,手里抱著個紙袋子,嘴里還嚼著什麼東西,看見輕歡一把拉住她︰“哎,去哪里?天都黑了……唔吧唧吧唧……”
“你吃什麼呢,味道好大。”輕歡嫌棄得揮了揮鼻子。
“雲棠姐姐給我帶的韭菜包……哎你那什麼表情?瞧不起韭菜包?”
“我沒有瞧不起……你慢慢吃,房間我騰給師姐和你了,回見。”輕歡黑著臉要走。
疏雨仍拉著她︰“哎呀,你這什麼表情。你這些天練劍都練瘋了,休息休息吧。哎,你有一兩個月都沒見過尊上了吧?今晚得個空,你去榮枯閣瞧瞧她唄。”
“師父不會想見到我的。”輕歡撇撇嘴。
“誰叫你跳出來了?我看你這些日子焦躁得很,去看一眼尊上,或許心情能放松一些,你就在一邊悄悄看看她就好,權當犒勞自己了。”
“有道理啊,也好。”輕歡點點頭,看著疏雨嚼得歡暢,嘖嘖兩聲,轉身便走了。
疏雨抱著韭菜包沖輕歡喊道︰“早些回來啊!”
輕歡想起什麼,忙回頭︰“喂!不許把那玩意兒帶到房間里吃,不然我殺了你!”
“哦……”疏雨又從紙袋子里拿出一個韭菜包塞進嘴里,乖乖地站在門口吃。
輕歡滿意地點點頭,放心地走了。
沒過一會兒,雲棠過來了。看見疏雨站在門口抱著一袋包子吃,不禁問道︰“你站在這里做什麼?等我?”
“才不是……輕歡說要是我拿進去吃,她要殺了我。”疏雨翻了個白眼。
雲棠好笑地摸摸疏雨的腦袋︰“那你還挺乖啊,平時怎麼不見你這麼乖?……進去吧,站在這里,當心風吹出病來。”
“那輕歡要是殺了我怎麼辦?你替不替我報仇?”疏雨向雲棠挑逗地眨眨眼。
“她反了天了,今天我就不回榮枯閣了,看她有沒有那個膽子殺你。”
“雲棠姐姐……”疏雨將腦袋塞進雲棠的懷里不停地蹭,像只小貓。
夜有些深了。棋局早就散了,蒼𠤖收拾收拾,回了自己的房間。南泱和君橋還呆在那里,在古樹下煮茶。天黑了,周圍落的白雪映出亮白月光,環境著實清雅恬淡。
君橋喝了不少茶,覺得這茶味道醇厚,還透著徘徊在舌尖的清香,好喝極了,道︰“南泱尊主煮茶的功夫真讓人佩服。有什麼技巧的麼?”
“煮茶的水取自北罰最高的池子中水養的蓮花瓣尖,茶葉是皇家稀有的大紅袍,小火慢煮,香味慢慢溢出。你最先喝的那一杯,和現在這一杯都大有不同。這一杯沉澱了醇厚的香氣,頭一杯帶著才出的清甜,杯杯不同,故此讓人回味無比。”南泱說起茶來,話多了不少,神情也放松閑適。
“北罰這種道家常居的山,都帶了靈氣,靈山養出的靈水,靈水養出的蓮花,蓮花瓣尖取的露水,煮出來的茶怎能平凡?若不是上了北罰,我估摸這輩子都嘗不到這樣的茶。”
“想不到少谷主也是愛茶之人。”南泱淺淺一笑。
南泱很少笑,至少君橋就基本沒見南泱笑過。在這黑夜中,茫茫大雪的映襯下,南泱唇角那一抹極淺極淡的笑意,如冰天雪地里盛開的唯一一朵青蓮,超凡脫俗,不似人間能有,清雅至極。
“南泱尊主,傷口換過藥了嗎?”君橋柔和問道。
南泱一愣,搖搖頭︰“還沒……”
君橋握住南泱的手腕,南泱下意識掙扎,君橋道︰“你躲什麼?幾年前手傷成那樣還不是我給你換的藥?這回我可沒帶機甲耗子了,沒法哄你。”
南泱耳朵泛紅,垂下頭︰“不……不用麻煩少谷主……”
“你看,自從之前那檔子事發生,我這些年隨身都帶著外傷的藥膏,以備不時之需。萬一你以後又不小心傷到哪里,如果我正巧在你身邊,至少,我有藥。”君橋拿著一瓶藥膏,擰開瓶口。
啪。
一聲極其輕微的樹枝斷裂聲響了一下,在這四周無人的靜謐環境下,顯得十分引人注意。
南泱皺眉,她耳力很好,瞬間就辨識出是哪里發出的聲音,抽出手便起身移了過去。
“誰?”南泱用袖口揮開樹叢,皺著的眉一下僵在那里。
輕歡咬著唇定定看著她。
君橋走了過來︰“怎麼了?什麼人?”
輕歡將目光轉向君橋,輕笑一聲︰“抱歉,無意打擾。”
南泱輕咳一聲,轉身向君橋道︰“不好意思,少谷主,這是敝徒,興許是看著我和你說話,一時沒有過來。”
“是你的徒弟?嗯……”君橋點點頭,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南泱的這個徒弟剛剛那句話有點酸。
“少谷主,天色已晚,不若改日再會。”南泱很是客氣。
君橋輕笑︰“當然,天色已晚,南泱尊主好好休息,記得換藥。”
“是,我記住了。”南泱禮貌地頷首。
君橋道別後,轉身離開了庭院。
輕歡鼻腔里哼一聲,轉身也想走。
南泱幾乎是下意識的,上前拉住了輕歡的手。
黑夜里有些冰涼的手指,輕輕接觸在輕歡溫熱的手上,像一片雪花輕落,讓人恍了心神。(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