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鳳羽兄弟兩個一路坐船北上,晝行夜宿,這一日到了京城東的運河碼頭,棄舟上岸,早有車馬候在渡口處。二人不及先行回府,直接坐車進了宮去復命。
永淳帝今年五十九歲,他的性子,其實並不適合做皇帝。這並不是說他愚鈍昏昧,相反,永淳帝自幼聰慧,通音曉律,工書善畫,還能詩擅詞,是個非常有才華的人。
與一般皇室中人不同的是,對于皇位,永淳帝年輕時候是真沒有什麼野心。
他既非嫡又非長,又天生一副寬和心腸,幼時經歷過先帝兄弟奪嫡的一番血腥,又眼看著自己兄弟們為了皇位明爭暗斗,自己默默地有多遠躲了多遠。
不過人爭不過命。先帝與自己個兒的兄弟們拼搶那把世上最尊貴的椅子,雖然不至于親手去屠兄弒弟,卻也是一路血腥。或許就是因果循環,等到他年邁之際便悲哀地發現,自己的兒子們也在重復著上一輩的拼殺。
幾個年長的兒子表面上兄友弟恭,暗地里各出手段,各有損傷。先帝心冷意冷的時候,猛然間發現了自己居然還有一個始終與各個兄弟保持良好關系的兒子!這個兒子,才華橫溢,琴棋書畫沒有不通的!這個兒子,宅心仁厚,別人都在忙著爭皇位的時候,只有他,能夠安心地做個孝順兒子!
先帝的幾個年長的兒子,除過永淳帝,那個時候爭的是個個遍體鱗傷了,誰也不干淨,誰也沒不是。至聖二十六年(先帝年號),太子終于被幾個兄弟拉下馬來。作為一個皇帝,最不能容忍的是什麼?自然是別人覬覦皇位,即便這個人是親生兒子。先帝再次雷霆手段,賜死太子,圈禁長子,一場奪嫡風波才就此偃旗息鼓。
先帝駕崩,一道遺旨,皇位如同天下掉下來的餡餅,落在了永淳帝的頭上。
永淳帝此人,不能說不聰明,不能說不勤勉,但是作為一個帝王,他缺少了一樣很是重要的,那就是狠。永淳帝駕崩後,謚號為“仁”,從中便可看出端倪。
當然,作為一個帝王,他也並不缺少帝王該有的手段。
徒鳳羽兄弟進宮的時候,永淳帝才散了朝不久,正在寢宮里喝茶歇息。
听說是靖王與七皇子求見,永淳帝忙命快宣。
徒鳳羽兩人參拜問安,回復了差事。永淳帝笑道︰“這一回來,你們母妃也就放心了。都過去瞧瞧罷,她念叨了好些日子了。然後都回去歇歇,若有事情,明日再回。”
徒鳳羽倒是沒什麼,只起身應了。徒鳳翎卻是面露喜色。他早就大婚分府了,平日里無事也並不能夠時常就進宮來。
梅貴妃人如封號,最喜梅花。她的寢宮承華宮各處都可見到名品梅樹,此時雖是不在花季,但坐在殿中,依舊可以聞到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氣。
據說,這是梅貴妃每年在梅花盛開之際,親手采下的花瓣蒸出來的花露。
徒鳳羽對這些沒什麼興趣,徒鳳翎卻是笑嘻嘻地對著上首坐著的梅貴妃道︰“還是母妃這里好,兒子在江南這段日子,最想的就是這股子花香了。”
梅貴妃容貌生的極美,徒鳳羽兄弟兩個,都承襲了她的眉眼。
她有一雙保養得非常好的手,赤金鏤空的甲套襯得這雙手愈發縴細修長。
握著帕子的手很是風雅地掩住了嘴,笑道︰“你這孩子,竟是撿好听的說。我就算沒去過,也知道金陵繁華不讓京城。難道,連些好的香料香露都沒有?只管這麼說來討人喜歡。”
“那可不是只說說,真真是想念母妃得緊!”徒鳳翎大叫冤枉,“母妃不知道,我到了金陵還沒兩日呢,就開始下了大雨,然後這城里城外的水吶……”
徒鳳翎口齒極好,繪聲繪色地形容著金陵水患的情形。不但梅貴妃,就連宮殿里伺候著的宮女們,都是一臉的時驚時懼。
好容易徒鳳翎說完了喝茶潤喉,梅貴妃便嘆道︰“可是說呢,哪里都不如京里好。我在京里這許多年,也沒見遭過這樣的大災——有你們父皇的龍氣鎮著呢。”
忽然想起半晌忽略了大兒子,轉頭過去正對上徒鳳羽的目光。她跟這個兒子不親,並不是不想親近,而是打心眼里真的親近不起來。從一出生就抱走了,長大了還記到了別人名下,這親近,要從哪里親近?
每每看見徒鳳羽的笑容,梅貴妃都會想起來先皇後。那個女人,也是臉上時常就掛著這樣的笑。
想了想,梅貴妃對著徒鳳羽道︰“那回你父皇說,你們府里孩子少了些。我想著,你跟前伺候的人還是原先皇上指婚的,這幾年了也不見給你添個一男半女。也沒問你的意思,就自做主把身邊兒的一個宮女打發到你們府里了。說起來你也見過,出身還是不錯的,听說極會彈琴。”
徒鳳翎插嘴道︰“母妃偏心了,什麼都先想著三哥。”
徒鳳羽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說道︰“多謝母妃。讓母妃勞心了。”
就是這般客套!梅貴妃壓下心里的不自在,這孩子就算是和老七一般稱自己一聲母妃,可是在自己跟前,永遠是那副知禮守規矩的樣!哪家的兒子在自己的親娘跟前,是這樣呢?
“你不怪我多事就好。”梅貴妃淡淡說道。
一時承華殿里氣氛冷了下來。
徒鳳羽也不以為意,自己和母妃的相處,怎麼也不及徒鳳翎和她親密。
幾句閑話過後,梅貴妃便打發了徒鳳羽先回去,倒是徒鳳翎,死皮賴臉地留下了。
徒鳳羽獨個兒一人出了承華宮,听著里頭傳來的徒鳳翎的大笑聲,連頭都沒回,直接出宮回府。
靖王妃親自帶著人迎到了儀門處。
“王爺!”靖王妃是先皇後的娘家佷女兒,從小宮中長大,論起年紀,比徒鳳羽還要大上一歲多。
靖王妃只福了福身子,後邊兒撲啦啦地跪倒了一片。徒鳳羽示意眾人起來,王妃便回頭吩咐︰“都散了罷,王爺一路舟車勞頓,極是辛苦。明兒再過來請安罷。”
這位王妃是先皇後一手調教出來的,不但和先皇後有著很是相似的弱風扶柳一般的身姿,更是將那柔弱中的強勢學了個十足十。成親這些年,她牢牢地把持住了靖王府的後院,讓徒鳳羽倒是少了不少的後顧之憂。不然,以他的身份地位,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往里邊塞人呢。
坐船這些日子,雖然不會如一般旅人那般辛苦,到底也不能跟王府中一般。徒鳳羽好好兒地沐浴一番,再出來時候,王妃已經命人擺好了酒菜。
“雲起和雲初呢?”徒鳳羽問道。
說起來,他的子嗣的確不多,只有一子一女,龍鳳胎,都是王妃所出。
“沒想到王爺今兒就回來了,他們兄妹倆都在宮學里呢。”王妃淺笑盈盈,“倒是忘了,府里多了一位妹妹。原該叫她先來給王爺請安才是。”
徒鳳羽揮揮手,看屋子里伺候的人都出去了,才挑眉笑道︰“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往後再說罷。”
靖王妃姓方,閨名瑞嵐。听了徒鳳羽的話,帕子一甩,秀目一瞪,“別介,過會子王爺好歹叫進來瞧瞧。京里人誰都知道我潑辣不容人,她是貴妃娘娘賜下來的,若是一味晾著,我這名聲固然好不了,王爺就不怕落下個懼內的名兒?”
就如王妃所說,好歹是梅貴妃賜下來的人,徒鳳羽還是叫人傳來看了看。
元春听得王爺傳喚,又驚又喜。她是個心氣兒高的,原以為進了王府,憑借自己的容貌才情,好歹能夠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的。誰承想,前趕後錯的,她進府的時候,恰好便是徒鳳羽出京了。
方王妃當然不會虧待她,給撥了一處小院子,見她從宮里帶著一個隨身的丫頭,又另給了一個丫頭,按著府中的例配了婆子。又叫元春不必想家,不必拘束,也不必每日去請安,只管好生在院子里等著就是了。
等誰?自然是等王爺。
誰知道這一等,人沒等回來,先等了金陵水患的消息回來。
元春郁悶了,更有些惴惴不安。怎麼自己才被送進府里,王爺就被派出京了?出京辦差也罷了,還往金陵去了!金陵也是賈家的祖籍,什麼時候听說過那麼大的水患?自己才進了王府,王爺就被困在了水里,一丁點兒消息都傳不回來,會不會有人說自己和王爺相克?
如此數日,元春茶飯不思,原本豐腴秀麗的一張臉蛋便見了些尖俏。
其實她想多了,王府里頭的許側妃也好,吳側妃也罷,誰也沒拿她當回事兒——看王妃的態度就知道了。
今兒正在院子里發呆,忽見王妃遣人來說,王爺回京了,叫闔府的人都出去迎候。
元春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動,畢竟,這是自己終身的依靠!原本好生妝飾了一番,誰料想不過是到外頭去跪了一跪,就被王妃打發了回來!
這會子听見王爺傳喚,元春倏然起身,“真的?”
來傳話的老婆子笑道︰“這話誰能說假的?賈侍妾快些罷,可不能叫王爺等急了!”
元春答應了一聲,疾步走到妝台前邊,對鏡略略理了理鬢發,穩了穩釵環,衣裳還不曾脫下,倒省了事情。
一時理好了,扶著丫頭抱琴的手,來到王妃的正院。
徒鳳羽淡淡地打量著眼前的元春,確實算是個相貌不錯的,圓臉杏眼,白淨面皮兒。怎麼看,怎麼有一二分眼熟之感。
眯著眼想了一想,忽然笑了。這賈元春,可不就是與那小呆子是親戚麼?
也沒問什麼,只叫人按照常例賞了元春便叫出去了,連元春臉上略帶些委屈不解的眼神都沒有看到。腦子里只浮現出一張時而呆呆的,時而又精靈古怪的包子臉。
“這小呆子,也不知道這會子在做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小捕、囡囡公主、瀾小七的地雷,謝謝哈!(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