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統出宮走的不是正陽門,而是從偏僻的西門取道。秦培聞訊趕來,可到底是形勢未明,不敢貿然出手。秦培是一個審時度勢之人,尤其是經歷這三年的隱忍,他更是清楚自己現下的處境。他的一舉一動都必須有柳太後的旨意,若是柳太後沒有得逞,他才有為自己開脫的借口,將所有的過錯都歸咎于她。再怎麼說,她和杜恪辰始終是母子,誰坐上那個位置,都還是一家人。但看廢帝這一生,一朝命喪,杜恪辰即位,也沒有為難那些曾經為廢帝效忠的朝臣。
良臣擇主而伺,良禽擇木而棲,順應天命,是每個人的本能而已。
而錢若水也不是沒有翻盤的可能,秦培只當是為自己留一條路,日後好相見。
素馨宮的對峙還在繼續。
“朕記得,朕當年離京的時候,你並未同行。皇兄想把你留在宮中當人質,而朕也不願意你在西北吃苦。後來,你獨自來到涼州,卻是中了皇兄的蠱毒。那時候,朕心中十分愧疚,讓母親遭此大難,是朕的不孝。可你到涼州後,帶來的還有醫女楚瑜。朕一直不願相信,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楚瑜的身份,卻讓她一再地接近我。”杜恪辰回想往事,心如刀割,沒有什麼比被自己的親生母親出賣更讓他感到難堪。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具可信度,柳太後中的蠱毒卻是真真切切的。若不是先前施姜葳為錢若水醫治蠱毒時,告訴他真相,他委實不願意相信,柳太後對他竟是心狠到了如斯地步。“朕一直很奇怪,皇兄棄用蕭朗元,讓他在太常寺一呆就是數年,有名無實,卻偏偏讓柳生言做了尚書令,實權在握。想來,這都是母後的功勞。”
柳太後卻不以為恥,“當時的你雖說是駐守邊境,可誰知道你何日才有機會回京,離那個至尊之位還相距甚遠。哀家卻不能不管柳家,再怎麼說,若是廢帝要殺你,卻也要看在柳家的薄面上饒哀家一命。用你換柳家的顯赫,哀家覺得這個買賣很值。不過,那個楚瑜委實不經事,若是她能得逞,哀家就不會在涼州吃盡苦頭,最後還被那個錢若水多番打壓,抬不起頭來。”
杜恪辰能說什麼?有這樣一個涼薄自私的母親,他也只能是認了。人永遠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他身為皇子已有了普通人所沒有的尊崇,可相對的,他也沒有一個溫柔慈愛的母親。
“尤其是你在南境謀反,哀家被押解往京城,這一路上受盡官兵的欺凌。你出西北,是因為錢若水,你興兵謀反,還是因為她懷了你的孩子,你做任何事都是因為她,全然不顧哀家處于何等淒涼的地步。”柳太後的心中只有滿腔的恨意,“當哀家知道到你登基稱帝之後,便已經有了新的謀劃。畢竟哀家與錢若水永遠無法和睦相處,然而看到你奪位如此容易,哀家也不是做不到。”
“哀家這一生,總是看旁人的臉色。等先帝的寵愛,等你的懂事,哀家幾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二人身上。可你們留給哀家的,除了痛苦的絕望,便什麼也沒有了。”
杜恪辰啞然,面對諸多的指責,他只能說他不是一個好兒子,沒能給母親想要的尊榮。
“既然如此,母後想要兒子做什麼?”
柳太後聞言一笑,“這不像是你一貫的作風,想必你還留了後手吧?是你的嫡系鎮西軍吧?據哀家所知,離京城最近的鎮西軍駐扎在荊州,一夜之間是不可能到達京城。且你根本沒有下旨的機會,就算是簡颯和管易都已經入宮,他們也難以從門下中書下旨。”
“兒子倒要問問母後,這一貫的作風你到底了解多少?朕十四歲第一次上陣殺敵的時候,祁雄說朕是孬種,把朕扔在死尸堆里過了一夜。聞著那些尸臭,朕只想殺了祁雄,可最後卻是當了祁雄的殺人機器。”殺人,才是他一貫的作風。
“對了,說到祁雄,哀家倒是忘了告訴你。其實廢帝與祁艷的婚事是先帝和祁雄早就商議好的,只是看你和祁艷關系好,就隨口答應你,目的是為了讓你和廢帝相爭,好讓成王坐收漁翁之利。你並不是一個受寵的皇子,至少表面看起來似乎受盡寵愛。只有成王才是先帝的心頭血,讓祁雄護送他出宮,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實際上卻是在為除掉你做準備。你軍權太重,而廢帝卻不堪一擊,你二人必有一戰,祁雄便能趁虛而入。”
這話倒是不假,祁雄是一個沽名釣譽之輩,打過幾場勝仗,就以為老子天下第一,連他這個皇子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想來,這當中的精心謀劃,竟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機關算盡。可成王和杜恪凡都已經死于他手,也算是對先帝當日籌劃的回禮。
自古天家無父親,他算是看透了。
“其實哀家要的也不算是辱沒你,自你選擇錢若水,就該明白,你該為此所付出的代價。”柳太後睨他,“你和先帝一樣,不,你們父子幾個都一樣,太重感情。先帝就不再多言,哀家覺得晦氣。廢帝因為祁艷而失了天下,至于成王……他為心愛之人而不願意踫先帝為他選的王妃,後來那個女子因難產而死去,他便帶著那個孩子離開京城。算起來,那個孩子也不小了,想必是客死他鄉,成王才會遵從先帝遺訓,回京奪位。”
柳太後一直顧左右而言他,似乎在為自己的行徑尋找最佳的解釋。她曾經失去的,不是因為她不夠好,而是因為旁人的忽視。
如今,她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大權在握。
“哀家要的是退位詔書,你立刻傳位于平安,自囚于金鏞城,以示對過失的悔恨,而平安年幼,在他能親政之前,由哀家垂簾听政。”
杜恪辰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掉了下來,仍是笑聲不絕,淒厲莫明。
“母後以為有了百官的支持,又控制了羽林衛,你就能垂簾听政,手握大權了?”
柳太後的目光躲閃,但她並不打算示弱,“你只有這一條路可以選,否則……”
“否則怎樣?你要殺朕?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竟要殺掉朕?”已然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麼都沒有意義,“罷了,只要佛兒無恙,平安坐上帝位,這就是朕一生所求。來人,筆墨伺候。”
因違背太祖遺訓,擅立雲氏後人,而致宮中失火、太廟受損、百姓惶惶難安,取消立後大典,將錢氏逐出宮門,以平息太祖之怒,還天下太平。而杜恪辰自知德行有失,無顏面對天下蒼生,自請廢黜,禪位于太子。曾經喧囂數月的正陽門前百官靜默,耳邊回蕩著杜恪辰親筆的罪己詔,一字一句都敲擊心田。
大魏的天子換了,可還是在杜氏的手中。說起來,杜氏人丁單薄,可總是不缺天子的人選。從杜恪辰到平安,原本以為杜恪辰之後再無繼承者,難以延續大魏帝業,可平安出現了,他與杜恪辰有著相似的眉眼,就算是想否定他的身份,卻是不能夠的。
因平安年幼,由太皇太後暫理朝政,也算是合理合情。
可杜恪辰卻沒有被立刻送往金鏞城。
“玉璽,兵符。”柳太後豈會輕易放他,“鎮西軍的調兵信符。”
“我還以為是什麼呢,拿去便是。”杜恪辰解下腰間的布囊,往案上一扔,突然想起了什麼,又道︰“其實,當年偷取我的調兵信符暗殺錢若水,是母後的意思吧?”
“哀家只能說管易和蕭氏都太心慈手軟了,未能在一開始就除去這個心頭大患。”
杜恪辰深深一揖,“兒子謝謝母親不殺之恩,讓兒子能遇到她,這一生便無遺憾。”
“因為她,你失去一切。”柳太後不得不提醒他,他今日的下場是因為愛上這個女人,“可就算你失去一切,哀家也不會讓她留在這個世上。”
杜恪辰垂眸想了一下,面露狡黠之色,“那麼母後就當她已經不在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
“因為你再也找不到她,不信的話你可以叫秦培過來一問便知。”杜恪辰有恃無恐,他已經讓柳太後得償所願,交出他手中的權力。
柳太後終于明白過來,“是你……你故意纏住哀家?”
杜恪辰斷然搖頭,“我只是與母後閑話家常罷了。”
“你……”
“你也不用拿兒子當人質,脅迫她出現。兒子寫的這份罪己詔,已經與她恩斷義絕,她是不可能因為我而自投羅網。你想殺她是不可能的,只有我知道她的藏身之所,我一旦死了,她就能安然無恙。”杜恪辰從衣袖掏出一把匕首,那是錢若水用慣的兵刃,薄如蟬翼,削鐵如泥。
柳太後氣得滿臉通紅。
平安就在這時走了進來,身著並不合身的帝王袞冕。
“你也休想用平安逼她出來,因為平安是你名正言順的借口。”杜恪辰把所有的退路都想好了,四年前他沒有勇氣隨她離開,現下似乎也不會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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