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後,長定城。
長定城最大的酒樓,寶合樓上,二樓臨窗的雅間之中,雲川打量著面前武將。三旬出頭的年歲,身高九尺,肩寬勁腰,容貌稜角分明,眉目鋒銳,懸鼻闊口,一雙鳳眼,卻帶著沙場血腥所砥礪出的殺伐決斷之氣。便是便裝赴宴,也身束貼身戰甲,儼然沙場久戰,身不卸甲已成習慣。
楊文廣,雁門關大都督,一品驃騎大將軍,總領雁門關三十萬北疆兵馬,為朝中武將之首。
也是楊氏一門這一代的當家之主。
楊氏一門,前後十一位將領戰死邊關,青史冊上,功名累累,卻亦是血跡斑斑。
雲川心中暗暗慨嘆之際,楊文廣也在打量著眼前這名八品宣節校尉。
他是第一次見到這個被盧承肅在多封與他的書信中提到過的雲川。
修改稅制擴充軍費,軍建民養的馬車快道,春夏二季在平岷二州所開馬市,以邊關流犯建立天工營,改良軍用戰甲兵器□□,研制黑火重箭與地龍,以及所組建的那支在日前長定關下一戰之中悍然亮相、震懾住西夏乃至雁門關軍所有將士的天狼營。
若不是如今親眼所見眼前這個濃眉大眼一張娃娃臉的年輕校尉,楊文廣幾乎以為為長定守軍設下這些軍務策略的雲校尉該是個年近花甲久在軍中的長須老者。
雲川當先結束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長身而起,抬杯一舉一飲而盡,向著楊文廣躬身抱拳,單膝跪地,行了個最鄭重的武將軍禮,“盧將軍帳下宣節校尉,雲川,代長定關守軍,代盧大將軍和二十一名戰死校官,拜謝楊大都督相救長定關的大恩大德。”
她重傷方愈,行動還十分不利落,但這禮行得極是認真。
楊文廣並沒有攔她。他知道她這個禮是替戰死沙場的盧承肅行的,而盧承肅則是替西北一十四州的百姓行的,這個禮的份量,他即受不起,也攔不起。
于是楊文廣一撩戰袍,亦是單膝著地,完完整整的回了一禮。
兩個數日之前在沙場之上配合無間的領軍悍將跪地相拜,起身俱是會心一笑,默契異常。
雲川頂著欺君大罪騙取尚方寶劍,展昭受她所托千里調兵雁門關,楊文廣明知上無調兵軍令,卻依舊八萬大軍發兵長定關。
這說出去,三個人光能捅穿天的罪名就是一籮筐。然而就這會心一笑之間,兩個人似乎瞬間就某些事情有志一同的達成了共識,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待得兩人各歸座位,楊文廣問道︰“雲校尉傷好了?”
他生性冷肅不苟言笑,這一句不冷不熱的問候實在是他最大的關心了。
雲川也不在意他的語氣,揮了揮手不甚介意道︰“不礙事。”
楊文廣點了點頭,當下開門見山,“雲校尉,去年年中,盧大將軍與本督通信之時,提到過黑火重箭一物,言道說是其乃是相抗西夏騎兵的殺伐利器,想必對抗擊遼國騎兵亦有大用。”
雲川點了點頭,“西夏騎兵也好,遼國騎兵也罷,最大的優勢便是以極快的突進速度沖擊我軍的陣型。而黑火重箭可直擊千步以外的騎兵,□□雖不猛烈,但是卻可重創他們的戰馬,進而完全破壞他們的突進陣型,確實是攻防戰中對付重甲騎兵的不二利器。”
楊文廣听她所言,問道︰“不知雲校尉可知這黑火重箭的如何制作操使?”
雲川倒也毫不隱瞞,“這末將倒是十分清楚,事實上,這黑火重箭原本也是末將交給盧將軍的。”
楊文廣也不客氣,“不知雲校尉可願將此術傳于我雁門關守軍?”
原本這並非何等難事,卻不承想雲川聞言,竟是嘆息一聲,垂頭思慮,沉默良久。
楊文廣倒似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只舉杯淺酌,等著雲川。
盞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茶時分,雲川抬起頭,坦然道︰“不瞞楊大都督,此一事,前年黑火重箭剛剛在長定軍中制好,盧將軍就同末將提過。”
“雲校尉有所顧慮?”楊文廣沉聲問道。
雲川緩緩點了點頭,“楊大都督,這黑火重箭的制作之法,連帶黑火重箭的□□配方,末將其實都可以給你。但是,末將有兩個條件。”
楊文廣挑眉,“雲校尉請講。”
雲川道︰“一,此配方決計不可外傳。我給你的配方你看完了就得燒掉所有資料。制作之時,總共四十九道工序。這四十九道工序每一道所參與的工匠必須互不相識,更不得相互交流,營里營外,必須嚴密隔離。”
楊文廣听她說得嚴苛,不由微訝,然而待听到第二條,不由更奇,“二,我要楊大都督一個承諾,承諾絕不另行深究或是改進黑火重箭的制作與工藝。換句話說,楊大都督,我知道這黑火重箭其實可以改良以得更為威猛的傷敵之力,但是我沒有做。我也希望……楊大都督莫要如此做。今日黑火重箭從我營中傳出是何等模樣工藝,我希望來年在雁門關所用的黑火重箭,還是何等模樣。”
楊文廣並沒有多言,只是舉杯又飲了一盞酒水,看向雲川。
雲川似是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嘆,“兵者,國之殤也。任何爭戰利器,都是雙刃之劍。每一次殺傷力更強的兵刃被帶上戰場,都意味著對于民生、國力乃至整個社會更為嚴重的破壞,此一節,無分敵我。楊大都督,這黑火重箭的殺傷之力,絕非隨意而定,末將曾精心計算設計整整三月才得以確定,是以如今的大宋、遼國、西夏之民生國力,所能承擔的極限了,決計不能再大了。”
楊文廣目光微沉。同為沙場戰將,大戰之後滿目瘡痍,他又如何不明白此一節?片刻又問道︰“雲校尉如何計算?”
雲川無奈的看他一眼,“黑火重箭每一只平均的殺傷力,單位時間內所放箭支數量,每支所造成的軍力折損與物資折損,一場戰役死于黑火重箭的敵軍比例;每年宋、遼、西夏各自的鑄鐵產量,糧食產量,全年稅收,人口增長,人口壽命,有生軍力,軍費調度。不足而一。計算方法有四種,每種側重各有不同,楊將軍想听?”
楊文廣皺眉,“竟如此復雜?”
雲川攤手,毫不客氣道︰“能讓我都連算三個月的東西,怎可能是簡單之事?”
楊文廣倒是毫不介意她的毫不謙虛,一杯飲盡,放下酒杯,痛快道︰“好,本督願承諾與雲校尉,黑火重箭一不外傳,二不擅改,如有相悖,猶如此案!”他說著掌刀到處,案角應聲而落。
雲川見了,卻毫無喜色,目瞪口呆看了他片刻,瞬間暴怒,一把揪住楊文廣領子︰“楊大都督!這里是寶合樓!這桌子夠老子半年的薪餉了!老子賠不起啊!”
楊文廣見放在還在闊論高談的雲川轉瞬一副窮酸慫樣,一時心下又是驚異又是好笑,臉上卻依舊無甚表情,只道︰“雲校尉這幾年在盧將軍帳下向我雁門關守軍販賣這許多西夏戰馬,怎會囊中如此羞澀?”
雲川聞言一怔,隨即訝異低喊︰“不是吧,盧將軍連這都告訴你了!”
楊文廣此時倒是老神在在,顯然對長定關守軍的運作十分有數,“整整三百匹西夏關外烈馬,本督既然敢買,自然得弄清來歷。盧將軍信中說得清楚,帳下校尉雲川建言組建快馬重甲的天狼營。籌措多時,從西夏得戰馬千余匹。”
雲川沒好氣的□□一聲,“楊大都督,不過是賺您點小錢,里外就是戰馬的成本價,而且一文沒落,全部充作組建天狼營的軍費了。要是有一文錢能進我的口袋,我做夢都能,這朝廷對武將也太摳門了,我一年的薪餉還不夠那些戰馬一個月的草料錢呢!真是他娘的人不如馬!”
楊文廣卻毫不客氣開口道︰“本督前些日子見你們天狼營的戰馬當真世所少有,不知雲校尉如今手頭可還有多余戰馬?”
雲川腦中“叮”的警覺起來,立刻說道︰“楊大都督,這個真沒有,您莫要打長定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關戰馬的主意了!”
楊文廣見她一副防賊的表情,不由搖頭,“雲校尉,本督出錢買就是了!”
雲川哼了一聲,“楊大都督您少來!您手下那幾個軍需主薄,簡直就是周扒皮再世,先前賣給您那三百匹戰馬,我們里外就賺了一百貫不到!真算下來,還不夠我們將校們倒騰戰馬的辛苦錢!都是盧將軍說什麼北疆同袍、同氣連枝,我們這才勒緊褲腰帶賣的!”
楊文廣慢悠悠的飲了口酒,“盧將軍高見。長定軍和雁門軍本就同戍北疆,有同袍之義兄弟之情,談錢豈不有傷感情義氣?”
“別!談感情義氣太傷錢才是真的!”雲川怒道。
楊文廣卻道︰“本督也不多買,再有五百匹便好。”
雲川捂臉,“五百匹?!楊大都督,末將覺著你這塊兒材料當個窮酸的邊關守將太屈才了!不干馬賊簡直是天理不容啊!您把那‘雁門關’的牌匾換成‘黑風寨’,立刻開張營業,眨眼財源滾滾!”
楊文廣看了雲川一眼,端起酒杯飲了一口,也不說話。顯然這是絲毫不打算方過雲川。
雲川無奈,心中暗罵這不怕偷的就怕搶的,不怕搶的就怕流氓耍的!半晌她嘆了口氣,道︰“楊大都督,這五百匹戰馬我是真真拿不出來,不過……您說您守著宋遼邊境,弄五百匹戰馬也不是難事,何必來我長定關打秋風?”
楊文廣卻道︰“遼國于戰馬管控十分嚴格,嚴厲禁止有戰馬售入宋境,兩軍交戰以後,無論戰勝戰敗,都必然一匹馬都不會留下。”
雲川卻是一攤手,“西夏不也一樣?您當我這里的戰馬還能是他們送來的不成?又沒讓同你去和遼國買,更沒讓你去撿他們殘羹剩飯啊!”
楊文廣奇道,“那要如何?”
雲川一挑眉,一臉‘你腦子也被驢踢過麼’的表情道︰“楊大都督,你在邊關附近,開個宋遼互市不就得了?”
楊文廣皺眉︰“宋遼互市如今就有,也不過是些茶葉絲織,鹿皮熊膽一類貨物,哪有遼人敢在互市中向大宋販賣戰馬的?”
雲川無語搖頭,“當然不會有人在明面上去賣,否則他到底等著你去買,還是等著遼國皇帝來殺他頭啊?可是市場這東西,只有有人買,就必然有人賣。讓您開個自己掌控的互市,不過是明面上做做樣子,真正的作用,是用來遮掩暗地里馬匹黑市交易的。”
“馬匹黑市?!”楊文廣瞪視雲川,隨即片刻反應過來,“雲校尉是說,在互市上放出消息收購戰馬,之後自有遼國商人敢頂著遼帝禁令冒著殺頭大罪來販賣馬匹?”
雲川理所當然的看著他︰“當然啊!只要楊大都督出的錢夠多,就自然有人肯冒這個風險。你就看大宋朝廷,私鹽私茶私酒私鐵,哪一樣不是殺頭的罪名?可這些走私哪一天停過的?”
楊文廣久久不語,細細思量數番,才道︰“確實是個妙策。只是……想必收購的價格也必然不菲。”
雲川看著他直搖頭,半晌道︰“楊大都督,誰讓你要這筆錢被別人賺去了啊?”
“雲校尉的意思是?”楊文廣挑眉。
雲川嘿嘿一笑︰“你自己派個臥底心腹進入遼國,開個馬場生意暗地里走私不就得了嘛?你要是嫌棄自己開的馬場生意覺得慢還要本錢,那就找個易容一絕的名家,去找個有戰馬生意的遼人,一刀剁了,易容冒充,拿自家的馬跟雁門關做點生意,也不用裝得太長,走私個三五百匹,干一票就跑路,自家的人賺自家的錢,賺來的部分正好拿回來當重甲騎兵的運營經費,不就齊了?”
楊文廣聞言,足足盯著雲川一炷香時分,這才緩緩道︰“雲校尉,你不會是想告訴本督,長定關的戰馬,都是如此來的吧?”
雲川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那要不然楊大都督以為,不在西夏干點殺人越貨黑市走私的勾當,這一千匹西夏烈馬,難道都是我拿羊生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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