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千燈乍暖
天色沉沉欲晚。夜雲沉沉,無星無月。
公孫策看著面前的三只碗,一時確實有些不知如何下手。
三只碗各個幾乎都有小盆般大。第一只碗里,是堆得冒尖的滿滿一大碗紅燒肉,塊塊大如拳頭,油光 亮。第二碗是滿滿一大碗炖菜,五花八門的雜菜胡亂炖在一起,菜里放了好幾塊肥油淋灕的肥肉,上面又滿滿堆了三四個小山一樣的饅頭。第三碗則是一碗炖的十分濃郁滑膩的肉湯,滿滿灑滿了紅油辣子。
放眼望去,守城將士每人俱是滿滿三大碗,各個吃得狼吞虎咽,痛快淋灕。而城頭足足有十余口炖肉的大鍋架在火上,後面還有火頭軍在奮力扇風,一時之間肉香四溢遠飄數里。
西夏軍遠征邊塞月余,頓頓干糧吃得臉都綠了,聞到這邊味道,一片罵娘之聲,相隔數里也能隱隱相聞。
開封府七個人,每人面前一碗。王朝馬漢張龍趙虎四個後生小子吃得十分歡暢過癮。而包拯和公孫策兩個文人,又都上了年紀,看著這般肥膩著實的炖肉,卻委實是吃不動的。
一時之間,兩人只挑了些炖爛的雜菜就著饅頭,細嚼慢咽。
此時卻有一個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伙頭兵抱著一只不小的鍋過來,“諸位大人們,需要添菜不?”
包拯緩緩搖頭,“本府這些已然太多,無需添菜。”
那伙頭兵應了一聲,轉身就要往下走,卻被包拯喚住,“這位小哥,可否留步?”
“大人您叫俺?”伙頭兵顛顛過來,“有啥事兒您盡管吩咐,雲校尉說了,您這里吩咐啥就讓俺去置辦。”
包拯溫和道,“無需麻煩。本府只是想向小哥打听些事。”
“大人您說!”那伙頭兵將鍋往地上一放。
“如今長定軍,由誰領軍?”包拯問道。
“雲校尉啊!自打上月月初西夏軍突襲以後,就一直是雲校尉帶兵。”伙頭兵道。
“小哥可知這位雲校尉出身何處?來長定軍中有多久?”
“這個啊,雲校尉哪里人小的可真不知道!來長定軍中倒是有三年多了!”
“這雲校尉,平日里在軍中風評口碑如何?”包拯如有所思問道。
“口……口碑?”伙頭兵听的糊涂。
公孫策一旁解釋道︰“就是雲校尉平日里與將士們相處的可好?”
“哦!那當然啊!雲校尉本事可大咧!小的是伙頭軍,不說別的,單說自從雲校尉來了一年不到,光這伙食就一下全不同了。以前我們一到冬天就是日日腌菜和粟粥,每人還只能分一碗。雲校尉來了以後,也不知他同盧大將軍如何做的,伙頭軍日日炖大肉,一天都沒斷過,管夠隨便吃。”
“日日如此,並非只有戰時?”公孫策訝異道。
“日日如此!平日里是一日三頓,一頓大肉。戰時是一日三頓,頓頓都是大肉和饅頭。”
包拯和公孫策半晌不語,包拯緩緩點了點頭,繼而問道︰“除了伙食,其他諸事如何?長定知縣章大人和雲校尉可相熟?”
“呦,那可是熟得很!章大人和雲校尉關系好那是全軍都知道的。而且小的听說,章大人是跟盧大將軍相求,想要借用雲校尉幫忙,于是雲校尉常常晌午在北城營里練兵,過了晌午或者日落,就去南城縣衙里,經常忙到午夜才回,每次回來都會來火廚里尋吃食,光小的就踫到好多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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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p; “雲校尉不是長定軍的人?長定縣衙有何事需要他幫忙?”公孫策異道。
“這小曾經听衙里的差役大哥喝酒的時候說過,好像有什麼路、什麼路政的事……還有錢稅的事。哎,這事大人們且去問章大人和雲校尉就行,兩位大人不比小的清楚明白?”
包拯听聞章逄居然會為了錢稅路政等民生之事請雲川幫忙,不由心中更是疑慮不定,但覺這長定城從官吏到百姓,從戍邊將士到這位從未听聞的雲校尉,處處看似平常,卻又處處透著特異。
半晌,包拯有問道︰“那雲校尉同盧將軍關系如何?”
“這……”年輕的伙頭軍搔了搔頭,“小的就是個伙頭兵,可不知道這些將軍大人們的事兒!不過有次小的在後廚听秦將軍他們說,盧大將軍很器重雲校尉,每有戰事,都會問問雲校尉有無應對之策。每次出戰,也都把雲校尉帶在身邊。雲校尉脾氣不太好,總有兄弟們被他罵得狗血淋頭……不過他人其實挺好的,跟對兄弟們都很仗義。誰家有點什麼難處,都喜歡問他想辦法。雲校尉那腦袋靈光得緊,無論什麼難事,眨個眼楮就能想出辦法來。”
“哦?眨個眼楮就能想出辦法來?”公孫策微笑道,“小哥此言可是夸大了?”
年輕的伙頭軍漲的臉都紅了,氣呼呼道︰“這有什麼不信?小的家里就住城南十五里的草山村。去年夏天,村里唯一一口水井干了,眼見著地里的莊稼都要干死,村長來城里求章大人想辦法。當時雲校尉二話不說帶著天工營的幾個兄弟便去了,不過半個月功夫,就在村里地下召來了地水龍,那地水龍不僅給水井里注滿了水,竟還能每日里自己澆田。”
“地水龍?能自己澆田?”公孫策奇道,“這地水龍可是何物?”
“哎,這個小的可也說不清楚”,伙頭軍為難的撓了撓頭,隨即語氣篤定地道,“但是村里的田現在都不用村人天天澆了,這可是千真萬確,大人們若是不信,盡可去村里面瞧。”
“召來能自己澆田的地水龍?”一直在旁邊听著不曾開口的趙虎一臉羨慕之色,“大人,這雲校尉不會還是個能通神的道士吧?”
正得此時,忽听數丈開外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笑斥道︰“哈哈哈哈,別的還好說,通神這事末將可是真不會,包大人莫听這小子混說!”
開封諸人尋聲望去,但見一名青袍銀甲戰將,腰佩金刀手提戰盔一邊大笑一邊走到近前,朗聲笑道︰“不過是用陶土外嵌了石瓦燒成的管子接好,埋在地下,從地下暗河向田里引水罷了。”她說著踹了那伙頭軍屁股一腳,“我說你們這都是哪里渾扯出來的,還召喚地水龍?要不要我給開個壇做個法,召喚個太上老君出來讓你瞧瞧?”
那年輕的伙頭軍被她不輕不重的踹了一腳,趕緊撓頭,“雲、雲校尉!小的也是听村里的老人說的……太上老君小的沒福見識……雲校尉要是能給小的召個媳婦兒那就好了!”
雲川笑罵道︰“還媳婦兒!小屁孩一個,想得還挺多!平時讓你去天工營學點手藝,你卻泡在伙頭軍里躲懶。少廢話,等這次退了西夏軍,我讓天工營的張大成親自抓你去!下次再讓我听到什麼召喚地水龍這種荒唐說法,小心我讓張大成打你軍棍!”
“別,別!雲校尉,小的錯了!錯了!”那伙頭軍哭喪了臉。
雲川揮揮手,吩咐他道︰“行了,快去,給我弄點飯來,這都餓死我了!”
那伙頭軍听聞,趕緊找碗替她裝飯菜。
這廂雲川向開封一行人一抱拳,“末將長定軍盧大將軍帳下八品宣節校尉,雲川,見過欽差包大人!”
“雲校尉帶兵作戰辛苦,不必多禮。”包拯扶她直起身,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這才看清眼前這位今天已經數次听聞的雲校尉。但見眼前的青年戰將此時滿面硝煙,臉頰上還有幾點未擦去的干涸血跡,卻看得出眉宇英挺、雙眸明亮,圓圓的臉頰上此時一笑帶著兩處酒窩,竟是平添了三分稚氣。整日鏖戰,雖然眉間略帶倦色,但是身形腰板挺拔,言語舉止中儼然是武將的果決干練。
雲川也不客套,接過伙頭軍遞過來的兩只堆滿了燒肉和炖菜的大碗,“包大人,不若我們邊吃邊談?”
“也好。”包拯點頭。
城頭一日鏖戰,兵刃、火器、沙袋、甚至長定軍剛剛清理出來的尸首堆滿,雲川毫不講究的往箭垛上一坐,同同樣坐下來的包拯笑道︰“如今兩軍交戰,怠慢了欽差大人,大人莫要計較雲川今日無禮。”
包拯一笑,倒是不曾掛心,“自是不會,雲校尉無需為此掛懷。本府今日親見邊關將士保家衛國,如何舍生忘死血戰沙場,方知北疆三關之安定來之如此不易。”
雲川卻不同包拯謙虛,一邊咽下一大口燒肉,一邊開門見山道︰“包大人是奉旨來查關于盧將軍通敵謀逆一事的吧?”
包拯見她毫不避諱,微一沉吟,“確實如此。不知雲校尉于此可有什麼要同本府說的?”
雲川舔舔嘴上肉汁,樂道︰“包大人過了晌午才上城頭,想必已經見過章逄了,他也必引大人去見過盧將軍府後面的靈堂了。御案上的字條兒不過是權宜之計,為的不過是讓尚方寶劍日夜兼程被欽差帶來長定關,好拿去調雁門關守軍為援的。展昭展大人已經日夜兼程去雁門關求援了,不出意外,最遲明日晌午,展大人和楊文廣將軍的人就能到了。”
包拯已經猜到展昭只怕必是攜了尚方寶劍前去調請援軍,聞言仍是心下一松。他頓了頓,待雲川將一整只饅頭悉數吃完,這才又開口︰“章大人還言道,此計乃是他所設下,而那張紙箋,也是他托江湖朋友送入宮中的。”
“咳咳、咳咳……”剛剛咬了一大塊燒肉的雲川聞言,差點被噎死,一口肉死命咽了下去,這才怒道︰“他這麼說?!他娘!章胖兒這腦子!真是笨得慘絕人寰,驢都不惜的踢了!”
包拯卻繼續道︰“其後,本府在盧將軍府祭奠盧大將軍之時,盧將軍夫人卻又同本府言道,此計乃是她所設下,紙箋也是她托人送上御案的。”
雲川獨樹一幟的罵娘尚未結束,包拯這一句卻讓她臉上表情更加精彩,連罵讀罵不出來了。
看著雲川一臉慘不忍睹的神色,包拯直視雲川的雙眼,“雲校尉對此,可有什麼要說的麼?”
雲川憋了半晌,終于沒好氣的啐了一口,毫不客氣道︰“包大人,這麼妙的計策,是章胖兒那不開竅的腦袋能想得出來嘛!盧家嫂子,雖然也是個女中豪杰,但那是指她的功夫,可不是腦袋。”說著毫不謙虛的一指自己的腦袋,“這種有損又有效的拒敵之策,整個長定關,估計也就咱的腦子才能想得出來,好麼?”
雲川那一副䱇瑟的神情讓開封府眾人霎時無語。
包拯神色微沉,一時不言。
雲川一撇嘴,又拿起一個饅頭夾了炖菜,沾著肉汁大嚼。
半晌包拯開口,聲音凜然,“雲校尉,你可知道,此乃欺君大罪!”
雲川此時倒是不慌不忙的舔了舔碗沿兒,看著包拯,片刻笑了笑,卻不答他的話,遙遙一指南面,問道︰“包大人,你可知為何軍情如此緊急,西夏重兵瀕臨城下,我卻始終不下令將百姓撤出長定關?”
包拯听她所言,頓了一頓,只道︰“雲校尉請說。”
雲川一躍便竄上了南面的牆坳,隨意一坐。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包大人,長定關連帶長定縣與周邊四十一處村鎮,除卻長定守軍,有三萬一千二百戶,共計十萬八千五百一十二人。其中以務農為生計者,共計六萬一千七百八十一人,以經商為生計者,共計三萬零一百一十人。”
見她身為領兵武將,卻對長定關人口民生如此熟悉,開封諸人俱是訝異。公孫策卻仿佛明了了什麼,看了看包拯,只見自家大人亦在微微點頭。
“如今早春二月,正是農忙播種時節。而北疆天寒,一年只得播種一回,一旦錯過,便是顆粒無收。”雲川說著,回頭看向包拯,“如果我下令,撤出長定城百姓,那麼整個長定縣與周邊四十一處村鎮的百姓也必然因畏懼戰亂而背井離鄉向南躲避。而如此一來,誤了農時,這些百姓明年要吃什麼?”
她說著,抬手向南一指,“而出了長定關向南,整個慶、延、陝三路,人口共計二百六十五萬七千,其中以務農為生的至少有一百九十五至二百一十五萬。一旦長定關破,那麼這三州立時遍地烽煙戰火,何談耕種?而這三州的產糧,每年不僅需要供給三州本身,還承擔著綏德軍、平川軍、乃至部分雁門關楊家軍的軍糧。”
“一旦我長定關失守,疆土有失尚在其次,關鍵在于明年慶、延、陝三路,必然饑民餓殍遍野,又將會餓死多少百姓?而北疆防線至少有一半的將士也要餓著肚子戍守北疆,抵抗遼國鐵騎。”
說著她嘆了口氣,“而另一方面,慶、延、陝三路,所維系的乃是西北最重要的商路,每年春夏二季,單就慶州一州來講,馬匹交易數額在一百七十萬貫上下,絲綢皮草交易數額在兩百萬貫上下,藥材茶葉交易數額在一百萬貫上下。僅僅這三部分,就是慶州每年錢稅收入的七成。一旦長定關百姓南逃躲避戰亂,商賈必然人心惶惶、撤出商鋪不說,而中原商賈也會停止需經過西北商路的生意。饑荒尚且只是一年,而商路所受的影響,卻可長達三到五年。”
“到時,整個長定關以南、陝州以北,庫中無錢、府中無糧、內有餓殍、外有敵軍,”她眼神灼灼看向包拯,“此計作為最能保住長定關的計策,包大人,您覺得這樣的代價,值不值得一個欺君之罪呢?”
百萬民生飽暖,千里北疆安定。無論哪一樁代價,俱是萬鈞之重。
包拯幾十年來審案無數,早就猜到能讓章逄和盧夫人力保的人,十有八九便是如今長定關實際掌軍之人。他本以為,雲川作為長定關守將,設下如此計謀,僅僅是出于武將英豪之氣、不願敗于西夏敵軍。卻不承想,眼前這個八品校尉,目光卻是如此深遠,所思所慮俱是民生飽暖,錢糧商路。
夜色沉綴,密雲不雨,一如包拯此時心情。良久,他音色沉郁︰“雲校尉,以我大宋律法,欺君之罪,是要問斬的。”
“嗯,末將知道。”雲川卻是十分痛快的點了點頭,“您放心,不會讓您為難,等長定關這樁事擺平了,我跟您回開封,把這點罪名扯清楚。而且……想來不會太久了。”
“雲校尉是說……”公孫策听出她未竟之語,頓了頓,輕聲道,“以眼下天色,明日必然傾盆大雨。西夏想必是要趁著天降大雨、長定軍火箭無有所用之時,發動全力一擊?”
“嘿嘿,所以我趁著今天,把黑火重箭先射完了拉倒!”雲川狡猾一笑,“明日便是決戰之期,包大人,但願你們的展護衛能及時帶援軍趕回來,否則末將這要被斬首的欺君之罪可都是白擔了!”
包拯一捋長須,篤定道︰“雲校尉放心,本府願以此身擔保,展護衛必定能帶援軍趕回。”
雲川聞言,挑眉一笑,在城牆最高處恣意倚坐。
諸人抬眼望處,但見蒼穹夜色之下的長定關,紅塵萬戶,千燈乍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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