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安姨娘身邊的婆子在院門口不得其法,又被那幾個守院子的好生當樂子似的取笑了一番,好不容易見門口走來了個穿金帶銀的姑娘,身邊亦有幾個婆子小丫頭子相隨,不是林夫人身邊的魏紫卻又是誰,忙出言喚道,“魏紫姑娘,魏紫姑娘。”
這魏紫原是林夫人身邊頭一等的大丫鬟,再加上一個姚黃,兩個皆是林夫人的心腹。林府中除了幾個正經主子,便是連那姨娘,得臉管事嬤嬤也要在她們兩面前小心三分,更不用說這些尋常在主子面前連說話的余地頭沒有的婆子了。
那幾個守門的婆子見魏紫听了響聲走過來,忙低聲埋怨道,“你真真的好,好。”連說了兩個好卻也說不出什麼來,卻也懶得理她,只匆匆迎上去,對著魏紫奉承起來,這個說。姑娘好,那個說姑娘辛苦了。那魏紫向來是個謙遜的,卻也不致讓人覺得軟弱了,不然也做不了林夫人身邊的掌事丫頭了,見此也只是淡淡的笑了一笑,道,“我正要去庫房歸賬,耽誤不得。只是方才恍惚听到誰在叫我。”
那婆子忙湊上前來道,“回魏紫姑娘的話,奴才是安姨娘房里的,安姨娘眼見不好了,又是吐血又是昏迷的,我們做奴才的心里實在是怕,不知如何是好,想過來討個章程。”
那魏紫雖然沉穩,卻到底是個年輕姑娘,事兒也沒經過多少,猛地听那婆子這樣慌慌張張的說話,雖是和她沒甚關系的安姨娘,卻也被嚇了一跳。忙道,“什麼時候的事兒,怎麼不來回稟,可請了大夫沒有。”
那婆子便道,“就是方才呢,因安姨娘說那一直給她看病的李大夫是庸醫,生生把人氣走了。今兒早上老爺太太走了沒多久,安姨娘便說胸口疼,就讓緋月姑娘去請了個大夫來,那大夫也沒開藥,過了會就走了。緋月姑娘送那大夫回去,剛走不久,安姨娘就吐了血。”
魏紫便疑心道,“這是什麼說法,緋月是安姨娘的貼身丫頭,如何要她去送那勞什子大夫了。”話到這里,臉上便有幾分不好看了,忍怒道,“緋月那蹄子還沒回來?”
那婆子已听出了幾分不妙,吶吶道,“是。”又分辨道,“若非如此,也輪不到奴才了,奴才在安姨娘房里不過是個做粗活的,上頭還有比我更有資歷的老姐姐,還有跟了安姨娘多年的緋月姑娘。緋月姑娘不在,老姐姐們要照看姨娘,只得讓我過來求見太太,討個章程。”其實她自己心里也很是懷疑,因那大夫雖不算俊美,卻十分的年輕,安姨娘不得寵也有日子了,年紀也不算很大,只是這樣的懷疑如何好述諸人口。
魏紫好歹分清了輕重緩急,忙道,“罷了,這會子姑娘,大爺還在太太房里,待會等姑娘大爺走了再去回稟罷。”又道,“先前給安姨娘看病的是哪位李大夫?”
那婆子卻如何曉得,魏紫見她無言,也懶得為難她。尋常給林府主子看病把平安脈的皆是這城里的名醫,安姨娘一個不得寵的姨娘,太太記得吩咐延醫開藥已是仁慈,又哪里會想到拿老爺名帖去請好大夫呢,說不得那常請來的李大夫也不過就是下人們隨意尋了個醫館請的做館大夫罷了。這樣看來醫術如何倒也真不好說,思及此處魏紫便道,“罷了。”說著便囑咐身邊的一個小丫鬟來道,“你到姚黃那里去,讓她派人去找管事嬤嬤,不拘那里,先去請個有本事的大夫來。就說我先去歸賬,等會便到。”那丫鬟應了,抬腳便要走,卻又被叫住,魏紫向那婆子喚道,“你也去姚黃那里等著,等我歸了賬,你就把事兒原原本本的再說一遍。”說罷,也不待人讓,便匆匆去了。
那邊姚黃正在堂上端著茶盤立著服侍林夫人呢,卻見外頭影影綽綽似乎有人在走動,一會便見有個小丫鬟站在門邊微微的向自己招手,仔細一看,卻是常跟在自己和魏紫身邊的小丫鬟袖兒。姚黃估量著她必是有要緊事兒,不然也不敢到這里找自己,又見主子們正說著話,也不會注意到自己的去留,便悄悄給身邊的歐碧使了個眼色。歐碧雖是剛升上來的一等,卻也是自小便在林夫人身邊伺候,從小丫鬟做起,是從甦州跟來的家生子,見狀便接了姚黃手里的茶盤,輕聲道,“姐姐放心,這里有我呢。”
姚黃便笑了笑,也不言語,便悄悄退了出去。
那里袖兒立在回廊里有些著急,一旁的婆子卻有些惴惴不安,待姚黃出來後,便忙忙的又把話照樣說了遍。
袖兒見狀,也把魏紫的意思說了。姚黃听了到底沉住氣道,“這事兒瞞不過夫人,不過這會子姑娘大爺都在里頭,不能驚了她們。你們先叫門房去請大夫。尋常給主子把脈的大夫沒有老爺名帖是決計請不來的,別的大夫也不知道好歹,就先把之前的李大夫請來,多少是以前看過脈的,哪怕多使些銀子,說些好話,也先請來再說。”想想又道,“我記著上回王嬤嬤病了,姑娘賞了她半只人參,也不知道有剩的沒,袖兒,你找個丫鬟去問問,要是有,就先求了來,哪怕剩些參須呢,多少也能吊口氣。”
袖兒便忙去了,那婆子站在那里吶吶的也不知該做什麼,姚黃便道,“你在這里也做不得什麼,先回去。一會大夫就該來了。”
那婆子听了還有些不知所措,卻在原地吶吶了半天,姚黃見她不走,便道,“還有什麼事兒。”
那婆子便道,“姑娘,老婆子我什麼都不知道啊,請大夫是緋月那蹄子請的,我就是一個粗使婆子,什麼都不懂,上頭還有好幾個媽媽姑娘管著。我又是外頭來的,在府里也沒甚家眷說情。若是姨娘有什麼不對的,府里要懲戒什麼的,還請姑娘保一保我。”
也許是太過驚慌,那婆子連府里用的是官話都記不得了,一連串的揚州方言便冒出來了,好在姚黃是家生子,也是土生土長的南邊人,雖說兩地方言亦有不同之處,雖說不好,卻也還听得懂大概。便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你擔什麼心呢,橫豎到不了你身上。”說著也不去管她,自己去庫房找魏紫商量去了。
黛玉這邊和弟弟在父母膝下承歡,自然是不知外頭發生的事情,雖看到姚黃出門,卻也沒太在意。
也沒多久功夫,林如海因還有些公務要處理,便先回了書房,林夫人便打發一對兒女且先回住處,待用晚飯時再來。
黛玉便回了自己院子,正在內室屏風後頭換衣裳呢,卻听外頭小丫鬟道,“嬤嬤來了。”
黛玉聞言便知是自己的奶娘來了,急急忙忙的換了衣裳,便出來道,“嬤嬤今兒怎地來了。”
王嬤嬤年老體衰,又因黛玉患病時在眾人面前失了體面,更因自覺是個命硬的,唯恐會克著自己奶大的主子,雖還住在黛玉院子里,卻極少出來走動了,每日只在房里做些針線。黛玉卻還是待她如常,而林夫人雖不喜她,卻也無意為難,見她可憐又還算本分,便只當沒這個人罷了。倒是黛玉院子里的人,見黛玉雖不倚重她,卻也沒忽視了她去,吃食衣料但凡旁人有的王嬤嬤必定也少不了,便也知道了,這位嬤嬤至少在黛玉面前還是有些分量的,卻也不敢慢待了去。
王嬤嬤來找黛玉不是為了旁的,正是因著之前姚黃派人來問她討了那半截子人參露了些風聲,雖不是什麼大事,然而王嬤嬤到底還是覺著應當來和黛玉說一聲,哪怕什麼事兒都沒有,黛玉是這府里的嫡姑娘,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兒,也當知道些。
黛玉听了,也不好說什麼,只道,“姚黃魏紫也糊涂了不成?這事兒怎麼能不告訴母親,倒要‘官鹽當成私鹽販’?不好好請大夫用藥,倒跑來找你要人參?”
茉莉在旁便忙道,“姑娘且先別惱,兩位姐姐都是做事老道的人,想來應是當時來不及稟過夫人請大夫才是,再說,之前姑娘和大爺都在夫人那里,到底不是什麼好事情,兩位姐姐又如何好當著兩位的面說這個。”
黛玉听了才罷了。
王嬤嬤道,“雖不是什麼大事,姑娘心里還是要個底,這安姨娘只怕也沒多久活頭了。”
黛玉明白她的意思,人參是補身子的好藥材,同樣也是提氣續命的東西。這人參雖在府中主子眼里不算什麼精貴東西,可也僅僅是在主子眼里罷了。似安姨娘這等被厭棄的,只能是大夫開什麼藥,用什麼藥,別的補身子的藥材當家太太不發話,誰敢擅自拿出來呢。若不是到了不得不用的時候,誰又會拿藥材給一個不得寵的姨娘用。
而如人參這樣精貴的藥材,自然是登了賬冊,好好鎖在庫里的,沒有林夫人的話,誰也不敢私自去庫里拿東西。黛玉手上的,也是林夫人心疼女兒身子弱,特意讓人送來給黛玉補身子的。因黛玉尋常也讀了些醫書做消遣,知道這東西雖好,卻也不能濫用,恰好王嬤嬤年紀大了,身子有些虛弱,便給了些讓她養身子。也不知姚黃是怎麼知道的,便討到這里來了。
黛玉嘆了口氣,道,“想來這個時候,母親應當已經知道這事了,請了大夫來,應該不會有事了。”
王嬤嬤見內室唯有茉莉錦瑟兩人伺候,其余丫鬟都已退到外間,便放心言道,“姑娘心善,要老奴說,這位姨娘著實有些不大安分,要是這回,也是老天收她。不是我心狠,上一回雖老爺太太嘴上不說,卻也著實狠狠的拉了一回臉面。若不是她有了什麼謀算,她那兄弟佷兒豈敢胡說八道?那可不是件小事,弄不好,老爺的官聲可是會被她給壞了的。”
黛玉豈會不知這個,道,“我當時也怨她不知好歹,不分輕重,只是,算了,她也是個可憐的。時至今日,她也應當知道後悔了。不管怎麼說,到底是條人命。”
王嬤嬤聞言便有些訕訕的,黛玉看她臉色有些不對勁,忙道,“嬤嬤怎麼了,可有什麼不對勁兒,要不,我這里還有些參片,嬤嬤且拿去補身子?”
王嬤嬤連忙擺手道,“姑娘姑娘,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哪里還有許多沒用呢。”
黛玉听得不對勁兒,道,“嬤嬤您不是說已經把人參都給了安姨娘麼?”
王嬤嬤吶吶不言。
黛玉見狀便也大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瞟了一眼茉莉錦瑟。茉莉便笑道,“我給姑娘嬤嬤沏茶去。”錦瑟便見狀也緊隨茉莉走出去了。
黛玉便問道,“嬤嬤沒給?”
王嬤嬤慌道,“我哪里會對姑娘說謊,只是不願便宜了那個吃里扒外的禍害,給了些,就隨意湊了些根須給了。”
黛玉听得不由有些惱火,嗔道,“嬤嬤這事做的也太沒輕重了,怎麼樣也不該拿著性命攸關的事兒隨性。若是這回真出了事兒可怎麼辦,不說別的,嬤嬤日後就能安得下心?”
王嬤嬤听了這才後悔起來了,道,“姑娘,姑娘,老奴是豬油蒙了心了,這,這可怎麼辦才好。要不,要不我把剩下的給她送過去。”
黛玉嘆了口氣,道,“這會子也用不著了,我都回來了這麼久,太太早該知道了。若是還用的上,太太那里也有的是,若是用不上,你這會送過去也是沒用的。”
安氏到底也沒有熬過一夜,盡管林夫人在得知消息之後便親自趕到安氏房里令人照看著,又讓人拿了林如海的名帖請了好大夫,然而卻也無力回天。林如海得了夫人讓人送的消息,好歹還是念及舊情見了安氏最後一面,只是彼時安氏早已神志不清,誰也不認得了。
直到安氏出殯,她身邊的大丫鬟緋月也沒有回來過,林如海林夫人只當她和外人有了私情,做了逃奴連主子的臨終也顧不得了,雖十分不齒,到底顧念亡者,不願因一個丫鬟壞了主子名聲,便也不去追究了。
轉眼間,夏去秋來,府里也不再有人還會提起這位早逝的姨娘。無論是主子還是下人,都被秋季的一場蝗災吸引了所有的心神。
實際上,不僅僅只是林府中人,整個揚州城里,或者說南方的大部分,無論是尋常百姓,還是大小官員,皆是滿臉苦澀。夏季的大旱,再加上秋季的蝗災,今年注定是個大災之年。傳言天降大災,必是朝野有異,再聯想到如今坐在龍椅上的聖上年事已高,也不知究竟是有心人的挑撥,還是僅僅只是巧合,縱是揚州遠離天子腳下,諸人心里未免也開始打起了小算盤。
林家祖訓,子孫皆做的是純臣,忠臣,因而林如海向來並不參與這些,也從未算進任何一方勢力之間。然而他品級高,權勢大,又向來得皇帝倚重,哪里逃的過來。加之又是大災之年,林如海雖非地方父母官,卻也是身系重任,不敢懈怠,內憂外困之下,身心俱疲。又一日時,不慎著了風,林如海身體本就不大強健,竟染上了風寒,發起了高熱,一時間人事不知,只得告假臥病在床。
而其他的官員比起這大災了,更加在乎的是龍椅究竟是哪一位皇子最終坐上。在他們眼里,顯然後者對于他們的仕途前程更加重要。不是沒有肯一心為百姓著想的官員,然而無糧無錢,又沒有同僚和朝廷的支持,又能做些什麼呢。
然而尋常百姓卻並不在乎這些,相比于是誰坐在龍椅之上,他們更看重的是糧食,溫飽,土地。然而大災之下,揚州又素來是富饒之地,雖遭災,卻仍有各方勢力傾軋,又有幾個官員真正能顧忌到百姓的生死。加之又頗有些有心人的挑唆,民心已在各方官員的不經意間開始混亂,也不知何時起,一場民亂蓄勢待發。及至冬時,竟已席卷了南方不少州縣,揚州雖暫時還算安穩,卻也岌岌可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