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也就六七個人,範慶岩走在最前面,後面跟著杜虹。
關略站在那回憶他有多久沒看到杜虹了?
好像最後一次見就是在遲峰的喪禮上,如今三年多過去了。杜虹逾四十的年紀,身形依舊彪悍,面容有明顯歲月留下的痕跡,不過目色遠比三年前惡戾,那種惡戾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又經風浪刀口磨過一番,所以一點點地往外露,露得自然流暢。
仿佛就在說。哦,她原本就應該是這樣,以前的反而是假像。
至于範慶岩,亡命之徒,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東躲西藏,遠沒了以往的精銳神氣,胡子邋遢不說,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子被逼出來的狠佞。
就這麼一個人,惡狠狠地走到關略面前。
關略卻不看他,只掃了眼他身後不遠處的杜虹。
關略清楚範慶岩和杜虹之間的關系,明面兒上是沒什麼聯系,但私底下勾搭已久,四十多歲的女人和一個還不到四十的男人,床上床下能扯的故事太多了,從關略手里調查的信息推斷。這兩人大概在遲峰沒死之前就已經勾搭上了。
想想不免有些背脊發涼,女人一旦憎怨起來簡直可以毀滅一個地球。
不過範慶岩和杜虹之間,大概一直是杜虹在做主。範慶岩充其量也就跟著她干,到底杜家還有些底子在,而且當年遲峰手底下的人都要喊她一聲“嫂子”,更何況趙長德還一直很幫襯他這個“妹子”。
只不過憑良心講,杜虹對範慶岩也不賴,所謂“大難臨頭各自飛”,臨到這關口杜虹本可以自己跑,但她還是願意跟範慶岩攪和在一起,說明她對他還是情份不淺,這一點倒不愧是九戎台里出來的人。
關略不免摸了下額頭,笑了笑。
杜虹臉色要比範慶岩好看得多,見關略笑。她便也笑,從拱門前的台階上往下走了兩步,說︰“九哥,好久不見。”
按理杜虹要比關略長好幾歲,但隨幫內規矩,也一直跟著人喊“九哥”。
關略趕緊制止︰“不敢當,你大老遠從雲南來這,非要用這種方式跟我見面,所以這一聲九哥還是免了吧。”木島冬才。
杜虹也笑出來︰“九哥可不是喜歡說笑的人,看來還是生我氣了。”
“談不上生氣,只是你觸犯了我的底線。”
“什麼底線?不就是多掙了點嘛,當年老爺子在的時候都不管,你他媽跳出來嚷嚷什麼?又不損害你的利益,你睜只眼閉只眼不行?”杜虹的情緒突然激烈起來,臉上的肉一時繃緊。
關略將眼梢又抬了抬。
話不是這麼說的,但他懶得解釋。
“都到這一步了。說這些沒意義,人呢?把人帶出來。”關略直接切入正題,他沒那麼多耐心在這里跟他們墨跡。
只是杜虹一听瞬時又笑開︰“哦對了,差點忘了你進來的目的,果然是有情有義,難怪當年我父親老夸你。”
“……”關略抿了下唇,這話听得有些不對味。
說實話當年杜老爺子對她確實不錯,那麼多“叔伯”要給他使絆子,唯獨杜老爺子願意跟他好好說話,可是情歸情,理歸理。
關略干脆臉色一冷︰“我要見人!”
“成!”範慶岩突然又借步跨到了杜虹前面,“要見人可以,等外頭車準備好了就行。”
關略又頂了頂牙槽,車是從鎮子那邊調的,想來一時沒那麼快,黃澎要他盡量拖延時間,現在剛好可以。
“車在來的路上,大概二十分鐘吧,你可以派個人在外面候著。”關略語氣淡然。
範慶岩見慣了他如此氣定神閑的模樣,心里就覺得 的慌。
“這個不用你教!”遂扭頭朝關略身後那小弟使了個眼色,那小弟就是剛才在外面把關略領進來的小伙子。
“去外面蹲著,一有動靜給我打電話!”
那人應聲,屁顛屁顛就又跑進了那條黑黑窄窄的通道。
院子里一時又沒了聲音,關略干脆揣著一只手將屁股擱在旁邊的磚頭墩子上,又掃了一遍站對面台階上的幾個人,看上去年紀都不大,也就二十來歲吧,身材都是一律精瘦,有兩個臉上還有未脫的青澀,見關略看過去眼神都是閃閃躲躲的,一手就往褲腰上扣。
看著就沒見過什麼大場子,關略不由哼了一聲︰“洪五的人?”
“什麼?”範慶岩先接話。
台階上幾個人的手卻已經條件反射似地從腰口摸出槍來,臉上是明顯的警惕和緊張,那草木皆兵的模樣弄得關略差點笑出來。
“這算什麼意思?”
“收回去!”杜虹回頭冷冷斥了一聲,那幾個便又巴巴地將槍揣回腰口。
關略嘴角勾了勾︰“其實也沒什麼,白鹿山莊干什麼勾當以為我真不知道?警方那邊也已經把洪五立為通緝犯,至于跟著你們的這幾個,所謂樹倒猢猻散,等這案子一了該收的網全得收回去…”
這話一說弄得台階上那幾個人更加緊張,緊張之余還他媽賊害怕。
“你放屁!”範慶岩先急起來,媽的關略這不是在危言聳听麼,弄得人心惶惶。
不過杜虹好歹要比範慶岩穩許多,她一手將範慶岩往自己身後擋了擋,笑著迎上關略挑釁的目光︰“九哥你這是在玩兒呢?少來挑撥離間這一套,說白了這些人跟著我們,那我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了,所以這船可不能沉,沉了大伙兒都活不了。”
“對,沉了你們也活不了!”範慶岩又賊佞地回頭沖台階上那幾個人重復了一遍,大家齜牙咧嘴地都沒吭聲。
關略悶笑著,搓了搓手指,又看了眼院子正對著自己的那管煙囪。
煙囪大概有好幾十米,里面是空的,外圍裝著用鋼條箍起來的簡易台階,可供維修人員使用。
“什麼時候能讓我見人?”關略又問了一句。
範慶岩絲絲笑出來︰“別急,車來了我自然會把人帶出來!”說話間範慶岩的響了響,應該是短信,他掃了一眼,臉色嚴肅地跟杜虹對視了一眼。
杜虹點頭,看樣子是車到了。
“能讓我見人了嗎?”關略又催,心里其實已經快要繃不住了,裝得再好到這會兒也快受不了。
杜虹也不是墨跡之人,到這地步其實也就是殊死一搏。
“進去,把人帶出來!”她往後掃了一眼,自有人往其中一個拱門里走。
關略從磚頭墩子上站了起來,搓手指的速度不自覺變快,很快听到拱門里頭 的腳步聲,有具消瘦的身影先從拱門里面被推出來,手被反綁著,一個踉蹌……
因為長時間被關在黑暗的窯洞中,所以見到光亮的那一刻葉覃先是不自覺地閉上眼楮,緩了兩秒才睜開。
滿眼都是刺眼的光圈,昏昏沉沉掃了一圈,最後在紅磚堆前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九哥……”沙如破碎的聲音,葉覃圍弓著身子站在台階上,面如死灰,可眼里卻是交雜的希冀和恐懼。
關略咬了咬牙根,幾乎沒看她,直接轉向杜虹,聲音已經寒漠如冰︰“你跟我玩兒這一套?”
“九哥可不能這麼偏心,葉主事可跟了你這麼多年呢,為你出生入死,做牛做馬,怎麼到這會兒你就不認她了?”杜虹分明就是在耍他。
關略冷冰冰地刺了她一眼,直接干脆︰“我要見沈春光!”
“嘖嘖……”杜虹先不回答,反而轉過身去看著葉覃,眼里還帶著一股子同情和憐憫,“妹子,姐之前跟你說什麼來著?男人都他媽一個德行,見色忘義的東西,你還拼了命要袒護他做什麼?”
葉覃自然眼里心里都是失望。
“九哥,我…”
“我最後說一次,我要見沈春光!”關略直接打斷葉覃的話,都懶得看她一眼,“如果我今天見不著人,或者如果她有一點閃失,那今天大伙兒都別想從這窯口里走出去!”
從進來到現在他始終面色淡然,可就這句話說得分外認真,威懾力自然不同凡響。
範慶岩把杜虹拉一邊開始嘀嘀咕咕,兩人似乎在商量什麼事。
葉覃被反綁著手,一層層台階走下來,走到關略面前,眼里心里都是這個男人,可這男人的心在哪兒?
這麼多年了,在哪兒?
“九哥…”葉覃啞著聲音。
關略閉了閉眼楮朝一邊轉。
葉覃不甘心,怎麼甘心呢?她十六歲就跟著他,生里來死里去,為了他自己做了多少錯事,臨到這一刻難道他連看她一眼都不願意了麼?
“你看著我啊!”這聲音悲壯,幾乎是嘶吼而出。
關略用腳尖在泥地上碾了碾,抿著唇就是不啃聲。
葉覃閉著眼楮仰起頭來,頭頂是灰蒙蒙的天,暗無天日,三年了,她覺得自己一直是暗無天日,可走到這一步怎麼還是走不出去?
她將一口口酸疼往喉嚨里咽,手心都快被她摳破了,關略才勉強抬起頭來,對上葉覃通紅的眼楮,這姑娘也已經被折騰得不成樣子,臉上瘦得都快沒肉了,雙頰本來就高,所以現在顯得眼窩更深,看著不免讓人覺得猙獰。
關略原本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還是吞掉了,最後出來的竟是一句︰“老麥還在外面等你。”
葉覃不由身子一晃︰“他…也來了?”
這算什麼話?關略冷笑︰“你低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
“那你呢?你是為誰來的?”
“為我女人!”短短四個字,關略說得筋骨堅韌,理所應當,卻讓葉覃一下就笑了出來,笑得眼淚往下掉。
“為你女人?你女人有多少?以前是樓輕瀟,再有唐驚程,還有個陶然,沈春光他媽算老幾?啊,她算老幾?”聲嘶力竭,她這是在自欺欺人啊。
關略懶得跟她辯︰“你不懂!”
“我是不懂,但我告訴你,沒有用的,一個個都不會有好下場,樓輕瀟死了,唐驚程死了,陶然半死不活,沈春光呢?哈哈……沈春光…沒法兒看了…沒法兒看了……”葉覃的聲音變得虛渺游離,整個臉上都是怪異猙獰的表情。
情到深處便是痴狂,愛而不得最心疼。
“為我女人!”關略寥寥幾個字啊,寥寥幾個字就把她逼瘋了。
“他媽有毛病啊,過去把她給我摁住!”範慶岩听到葉覃的嘶叫聲便走過來,立即有人左右將近乎處于瘋癲狀態的葉覃摁住。
關略掃過去︰“商量好了?”
範慶岩奸佞一笑︰“九哥這麼心急,看來我們當初是綁對人了,不過弄到這地步總得有個了斷,這樣,人我們帶出來,你見一見,出去之後還得跟我們走,至于什麼時候放人…”範慶岩說到這又轉身看了眼杜虹。
杜虹一手揉了揉自己肥圓的耳垂︰“好歹得等我們出了城再說吧。”
關略暗自又捏了下手指︰“行!”
“不過丑話也得說在前頭,如果你有一點不顯誠意,那就別怪我們對那姑娘不客氣!”
“對,反正豁出去也就爛命一條,真要弄到那地步,拉你關九的女人當墊背也不錯。”範慶岩又補了一句,關略咬著牙槽,沒吭聲。
遂杜虹又朝葉覃身後的人看了一眼︰“把她帶出來!”
一時有兩個人進了另外一個拱門,與之前關葉覃的不一樣,關略身子已經不自覺地站直,手漸漸捏成拳,目光盯著拱門後面黑漆漆的洞口,進去半分鐘後依稀听到腳步聲,衣服摩擦聲,越來越近,隨後像是什麼拖地摩擦的聲音……
終于看到人。
天色好像一下子變得更陰,風從那道長而窄的過道里吹過來,關略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當看到那具身影時只覺得渾身力氣被抽空,喘著氣將拳頭捏緊,這樣才能勉強撐著自己依舊站在那里。
“行了,看一眼吧,還有氣兒!”這話是杜虹說的。
關略一步步走過去,前後不過數十米,他卻覺得像是要進一趟地獄。
那還是他印象中那個鮮活漂亮的姑娘麼?一具薄如紙片的身子,兩邊膀子被人架著,眼楮上蒙著布條,頭毫無支撐力地往一邊崴著,亂蓬蓬的頭發蓋住她半邊臉,露在外面的一小片臉頰和削尖的下巴慘白如紙,身上那件杏黃色外套已經被人扒了,只留了里面一件白色線衣,線衣前襟全是干掉發黑的血。
關略太陽穴突突開始跳,目光從她臉上挪到手臂,手臂沒有骨頭似地就那麼晃蕩在半空中,左手還好,右手整個血肉模糊,已經看不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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