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驁望了阿夢一眼,想要再開口說些什麼,卻听得達公公在一旁提醒道︰“皇上,到了上朝的時辰了。”
阿夢心里暗自祈禱皇上快點去上朝,楊凌垂著腦袋,心里倒是覺得無所謂。
皇上走與不走,在楊凌眼中都視若無物,多跪一會又不傷身子,當年習武一個馬步就要蹲上大半天,還會害怕多跪這一會兒?
“罷了,走吧。楊公公,伺候好皇後,她若有差池,朕唯你是問!”劉驁這臨上朝前的最後一個命令是扔給楊凌的。
其實與其說是命令,在他心里卻更像是個囑托。
“病溫”看似常見,可一燒起來也真是要人命,一旦燒退不下來,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想到這兒,一出立政殿的殿門,劉驁連忙對達公公道︰“你就別隨朕上朝了,朝堂上有杜松一個人就夠了。你且就在這兒守著,過會功夫若是皇後睡實了,你就去太醫署找人來診脈。若是立政殿的宮侍敢阻止你,你就說是朕的意思,誰敢阻攔,先斬後奏。听到了沒有?”
這是劉驁一早便打定了主意的事情,絕對不能讓余香的身體出問題。
性命當前,劉驁才不會管余香病好之後生不生自己的氣。
待她病好之後,她若是願意,大可以來跟自己賭氣,自己也好有理由多往這立政殿跑幾回。
不過在她病沒痊愈之前,她怕是想生氣都沒那個力氣,所以還敢胡鬧任性,真是不听話。
達公公嘴上應著,心里也是不大樂意。
杜松,又是杜松。
好像有了杜松在,他就從宣室殿的大公公變成了小小的伺候奴才。在宮里活了大半輩子,還抵不上剛入宮的時候來得舒坦。
就在這一瞬間,達公公的腦子里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
那就是我活了這麼大年歲,伺候了你這麼久,你既然眼里從來沒有我的位置,我又為什麼要听從你的吩咐與差遣?
你既然那麼願意下令,你去給杜松下令就好了,指使我做什麼?
達公公這一輩子教過無數進宮的小內臣,告訴他們身為奴才最關鍵的一點,便是服從。
無論主子說什麼,你都不需要質疑,就算明知道是錯的,你也要去做。
這就是主僕之間的關系,身為奴才,便該領悟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可是教了這麼多年,這一刻,他自己卻突然糊涂了。
他真的知道“奴才”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嗎?
有些事情也許皇上早就不記得了,可是他卻記得一清二楚。
當年先皇在世,現在的皇上還尚未被封為太子,不過是庶長皇子。
那時候,達公公就是他與二皇子劉康的隨身宮侍,一直照顧著他們的日常起居。
年紀尚小,大皇子一次去皇後宮內玩耍,失手便打碎了一只皇帝賞賜皇後的七彩玲瓏瓶。
若非皇帝賞賜,那也就是個普通的瓷花瓶。可當時皇帝與皇後的感情並不好,那花瓶許是皇後對皇上的一個念想,所以等她回到宮殿發現花瓶被打碎時,便勃然大怒,質問滿殿宮侍,詢問是誰打碎的。並且揚言道,今日若是打碎花瓶的人不主動站出來,滿殿的人都要受罰。
一听這話,殿內宮侍的眼神便紛紛瞥向了大皇子。
大皇子當時才幾歲啊,哪里熬得住這個,直接伸手指向達公公道︰“母後,是他失手打碎了花瓶,還恕兒臣管教無方,沒有教育好奴才。”
這番話從他稚嫩的口中說出來,就像是真事兒一樣。
顯而易見,皇後信了。
皮鞭子沾涼水抽在達公公的背上,抽出了一道又一道血痕。
疼得幾度昏厥,可大皇子就那麼站在一旁,笑著望向他,那眼神好像寫著︰確該如此。
就因為他是奴才,所以背黑鍋是應該的。
就因為他是奴才,所以受鞭刑也是應該的。
就在那時,站在一旁始終默默無聞的二皇子突然沖出來對皇後道︰“母後,不是達公公打碎的,是大哥。”
盡管無人相信二皇子的話,但起碼當時達公公的心理舒服多了,覺得這孩子沒白帶,往昔沒白疼。
可是就因為他,二皇子被罰跪了一個下午,理由是當皇子的,怎能幫著奴才說話?
從那一刻起,在達公公心里頭,二皇子跟大皇子便不一樣。
他欠二皇子一個恩情,只得用忠誠來報。
雖然伴隨著大皇子漸漸長大,成為太子,比起當年懂事了許多。
可是只有他知道,在人人眼中儒雅善良的太子心中,有一個無比黑暗而血腥的角落,它屬于皇族,屬于權力,屬于殘忍而無人道的地位。
也許現在的皇上把那個角落很好的隱藏了起來,但他卻始終沒有拋棄,終有一日,他還是會露出本性,如同當年那個指著他的胸口,誣陷是他砸碎了七彩玲瓏瓶一樣,做出許多無人可理解的事情來。
或許了解定陶王的人,會覺得定陶王心狠。
但是看慣了這宮中起起伏伏的達公公卻認為,這是皇族血脈一貫的傳承。
先帝有多狠,定陶王便有多狠。
而身為定陶王兄長的皇上,其心狠程度又怎會在其之下?
送走了皇上,達公公轉身就去了小賭坊。
他才不在乎皇後的死活,他才不願意再去听從劉驁的吩咐。
忍了這麼多年,還不夠麼?
這普天之下真正應該繼承正統的人,一早便該是劉康,而非他劉驁。
只可惜,他的心願,早已不是身居皇上身邊做一個掌事大公公。
他也想要告老還鄉,安度晚年,遠離這宮中的爾虞我詐,是非陰謀。
哪怕回不了家鄉,去一個什麼窮鄉僻壤,都比在這皇城里面活的自在。
多收幾筆銀子,稍後在皇上下朝之前,他直接趕去太醫署抓幾副治療“病溫”的藥物即可,足能應付差事。
他當年也是認認真真,勤勤懇懇懷著一顆忠心來的。
只可惜,那顆忠心無人在意,倒是他現在的樣子,也沒讓皇上覺得礙眼。
心里頭這麼想著,達公公便轉身離開了立政殿。
也別說他沒心疼過當今聖上,只可惜,在他還願意把當今聖上當成自己孩子一般看待時,他卻被那個孩子傷得太深。
立政殿內,楊凌見皇上離開了,立刻站起身走進內殿,望著面色通紅,嘴唇干裂的余香,當即心頭一驚,反問阿夢道︰“娘娘這是怎麼了?昨天我離開時娘娘人還好好的,怎麼你守這一宿就被折騰成了這個樣子?”
阿夢听了這話心中當即不痛快,怕說話聲會吵到皇後休息,便一把將楊凌拽到外殿道︰“你的意思是因為我照顧不周,所以娘娘生了病?”
“難道不是?”楊凌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與阿夢爭執這些,他僅僅知道皇後娘娘生了病,很難受,他卻無計可施。
“既然你明知道我會照顧不周,那你為什麼不一直侍奉左右?你見到哪個宮殿的內臣整日游手好閑宛如富家子弟?楊凌,真的就如同皇上所言,你不要以為皇後娘娘對你寬厚,便可真的忘記自己是誰。”
楊凌對皇後的心思太過明顯,阿夢一早便看了出來。
可阿夢只覺得這宮中人若是不知身份,就真的太傻了。
朵兒因為不知身份,一心想要跟楊凌在一起,所以鬧得個慘死的下場。
現在楊凌又何嘗不是不知身份,對皇後娘娘早已從主僕之心,變成了情愛之心?
他真傻,他難道真的以為皇後娘娘會對他有什麼特別的心思嗎?依照皇後娘娘的性情,她一定會對自己所選中的每一個人都好,這樣才能收買人心。
那床上躺著的人是皇後娘娘,是人間鳳凰,那不是什麼凡夫俗子,不可能跟一個內臣發生什麼。
倒不如早些認清這件事情,免得犯錯,也免得受傷。
更何況,依照阿夢來看,縱然楊凌的身份不是內臣,而是王爺;皇後的身份此刻只是普通的侍婢,他也未必能夠贏得她的心。
要知道,當年阿夢認識皇後的時候,她還只不過是個儲宮正殿的侍婢而已。一路走來,阿夢是陪在身邊,也看在眼里的。
皇後太知道她自己想要什麼,為了這個目的,她不惜付出一切。
而在她通向目的的這條道路上,所有人都會成為最終的棋子與犧牲品。
楊凌當然不會成為例外。
他現在顯然已經被皇上盯上了,視作為敵視對象。
如果楊凌再這麼冒冒失失,不知分寸,那皇上一旦抓到機會,必然會第一個除掉他。
她雖然入宮也沒有多少年頭,可細數來,她卻是這些宮侍中侍奉皇後娘娘時間最長的人,她希望自己好,所以希望皇後娘娘好。
若是楊凌識趣兒,听勸,那她自然樂意皇後娘娘身邊多一個得力助手。
可若是楊凌一直這麼不懂分寸,那她也會想辦法說服娘娘除掉他,不能留個禍害在身邊。
楊凌沉默了半響,然後道︰“到現在都無人熬藥,是娘娘不希望請太醫來嗎?”
“是”,阿夢不知道楊凌是如何知道的,難不成他與皇後已經到了“心有靈犀”的地步?(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