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辛羽的記憶,是纏繞了她一生一世的夢。
上官婉兒手中光華緩緩褪去,就如一場夢醒。
她淒婉一笑:“這些是君上常常忘卻的記憶,才會這樣記錄下來。那時你的靈力遠遠不夠,且還在不斷潰散,她還是只能讓你沉睡在魔界夢魂海,一點點吸納魔樹的生命之力。從那時起,直到數十年前,君上整日將你放在心尖,哪怕她只能看見你的睡顏。我那時甚至想,她或許根本不願讓你真正血祭。”
“時過幾千年,魔界僅僅依靠那些水利已快支撐不住,瘟疫也已蔓延到王都,而給你的生命之力也終于即將足夠。”
我蹙了蹙眉,仍是倔強地別過頭去,自己說話卻開始顫抖:“我應不能算是她的女兒,她到底是想殺我。”
“你的確不真正算是少君,”她苦笑,“可你是她所擁有的、能夠抓住的……唯一的親人。”
辛羽經歷的這一切,是她失去一切的過程。哪怕一絲渺茫的溫暖和希望,她都不願放下。
親人……
我猛地回過神,搖頭:“不對!這幾千年來,她殺了那麼多人,她怎能這麼做!”
她看向我的眼:“不這樣做,倘若君上率魔界進攻人界,死的人又何止千萬?”
我心頭一驚,只垂下頭去,不再說話。
以辛羽之力,讓人界涂炭絕不是難事。即便按理來說,千人之命與萬人之命沒有可比性,可若非得要選擇,也只能兩害取其輕。
“人類精魄中有許多濁氣,這些濁氣直至今日,都是君上以魔神之力替你吸納。你一日日身體康健,她卻一日日被濁氣侵蝕,神智漸失,忘記過去,也開始忘記自己的初衷。”
“她也明白,這樣下去,總會有一日犯下不可挽回之事,甚至令盤古之心熔岩禍及魔界。近十余年來,她越發依賴于人界生命之力和濁氣,早已不僅是十日才殺一人。”說至此,她有些哽咽,“她是魔神,所以,她將自身部分元神融入你的身體,讓你甦醒、成長,待到血祭之時,她會替你擋下神器反噬,並將神器熔為忘塵劍。”
“這樣,若有朝一日她當真神智崩潰、禍及人界,就由你催動元神之靈,以忘塵將她斬于劍下。”
自我有意識起,受到的驚嚇,疊起來都沒有這一回高。
我是神女不假,能夠救魔界也不假,可……
我低下頭,一手輕輕叩在自己胸口,像是在問她,也像是在問我自己:“我……我是唯一一個能夠殺死辛羽的?”
若她早日告訴我,或是沒有這麼多鋪墊便告訴我,我怕是會屁顛屁顛地去血祭出忘塵劍;但她打了這樣多的鋪墊,我竟有些……不願再殺辛羽。
但德妃娘娘的命,千萬年來那麼多人的性命,都葬在她的手里,葬在我的手里。
一雙手搭在肩膀,我順著看過去,少有啊少有,上官婉兒正一副大姐姐安慰小妹妹的神情。分明是她弄得本姑娘如此糾結,說到底是想讓我不要順著這條路走下去,讓辛羽活著。
她放輕了聲音:“少君回去再想想吧。至于血祭之事,我會借口請君上推遲。”
她倒是瀟灑。本姑娘都糾結成這樣了,她倒好,將我甩手扔回自個殿里。之前對待有期,她定也是如此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後甩手走人,將有期繞得同樣糾結,以至于他不得不同意使用那雙眼楮,以得腦子一夕安寢。
次日清晨,果真傳來了血祭推遲的消息。
為避免糾結成病,散朝之後,我去了辛羽的甘露殿。
魔界孤獨的君主許是累了,微合著雙目,支著手臂斜倚在榻上。一襲留仙深紅若血,披帛延綿拖到地面,衣上螢光明滅,如綻放的一朵曼珠沙華。
如今沒有神界,除卻神出鬼沒的盤古,魔神便是世間至為強大的存在。高處不勝寒,要走到這一步,究竟會失去多少?
我磨磨蹭蹭走走停停到她面前,深吸一口氣,糾結片刻,還是喚她:“辛羽。”我終究是喊不出娘親。
走近這些許,再一抬頭,我即刻便悔得腸子發青。
我他奶奶就不該多事過來。
辛羽身後,坐著個柔柔嫩嫩的男子。
說是人也不太準確,更像是精魄之類,身形透明,若隱若現,臉被幽幽光華籠著,辨不清楚容顏。但辨得出是墨色的衣袍,且那件衣袍極為單薄,目測扯一扯就會香肩半露,甚是風流、甚是風流。
那面首垂著頭,一頭墨發分毫不亂,溪水般從頸間流瀉下來。他似在含情脈脈地凝著面前人,白皙透明的手指輕輕撫過辛羽的臉龐,那樣珍愛。
時隔數千年,移情別戀很正常,更不說辛羽因濁氣還忘了些許多過去的記憶。早知道她屋里待著個都滾到床上去的面首,打死我也不敢來來當燈籠。
面首抬起頭來,目測他應是在看我,于是我趕緊賠笑著作個揖:“打擾了,抱歉,你們繼續。”說著腳步後挪,隨時準備溜人。此番迎頭就撞上人家閨閣逗趣,我這是作了個什麼鬼的孽。
面首發話:“無妨。她只是過得太累了。”
這聲音听著甚熟悉,我將腦海搜刮一番,恍然便大悟。
他奶奶的,這不是、不是姜煜的聲音麼!?
我自認此刻自個臉色一定很好看。該封到棺材里幾千年的死人突然爬出來,大白天的,鬼也不該這樣鬧。
那個貌似是姜煜的不明物質體站起身,腳不沾地,飄飄然下了殿階到我面前。我竭力克制住滿心恐懼,試著戳一戳他,果真戳了個虛空。
我冷汗淋灕:“大、大叔,你是活的麼?”
姜煜型不明物質體笑了一笑:“我是夢偶。”
我听得發懵。這個詞匯有點陌生。
他道:“你不必如此緊張。我不過是她夢中之人做出的人偶。若哪日她淡忘了那個人,夢就醒了,我也會不復存在。”
所以,我才會看不清他的容顏。
辛羽是真的被濁氣侵蝕,連記憶中的姜煜都在漸漸忘卻。她卻還在盡力留住這段回憶、這個夢。
若夢醒,一切不復存在,或許,就是在她完全被濁氣所控制的一日,也就是她計劃中讓我親手殺死她的那一日。
“阿煜?”
榻上的女子已然醒轉,因濁氣侵蝕而顯得尤為妖異的長睫微微一動,抖出一雙略帶血色的眸子來。
夢偶姜煜轉回身去,起手合揖:“君上,是少君來了。”
辛羽緩緩立直身,望向我時,目光沒有絲毫波瀾:“你為何而來?”聲音平淡而空靈。
“我……”氣勢太強不能直視,同樣算是神,差距怎麼如此之大?
我腦袋空了一陣才結結巴巴地接上:“辛羽,我想問你,你……真的是想要害人麼?”
她仍是淡淡:“人界諸多蒼生,確是因我而死。來日時機成熟,你盡可來討還。”
若真正存有害人之心,她又怎會這麼說。
我追問:“那是不是血祭之後,救了魔界,你就不會繼續害人了?”
“……”沉默。
我凝視著她,想盡力看出她的回答:“如果沒有濁氣,你自己能夠控制自己的話,你就不會再害人了,是不是?”
“是婉兒告訴你的?”
“……嗯。”
她血色的眸中卻更似死水:“若為魔界,鬼道陰譎、刀山火海,我都會踏上。雙手沾滿鮮血,罪孽深重,亦無怨無悔。”
這許多年來,哪怕忘記初衷,但守護魔界想是早已成了她的習慣。她早已活成了姜煜的模樣。
我再度抬起頭去:“那,辛羽,在你心里,我果真是你的女兒?”
她眼中化出一絲柔和:“是。”
“真的不是祭品或者兵器之類……”
“你是我的女兒。”她嘴邊牽出一分笑,“你受我元神、由我孕育而復生……你是我的女兒。”
我點點頭:“我明白了。”
我想問的,已經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
除卻這個母女關系,我與她並不熟識,她若果真禍害蒼生,我絕不會心軟;但如果有更好的兩全之法的話……
“辛羽,血祭和濁氣,我都會想辦法的。你一定不要這麼快變壞。”我輕輕哀求,“我以前從來沒見過自己的母親,我一直想要一個娘親。現在,無論如何,我見到你了,我……我不想殺你。”
她微微一愣,緩慢頷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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