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從洛重口中得到了令自己滿意的答復以後,葉忘妖便顯得輕松了不少,每天除了與洛重閑談幾句,余下的時間就全都花在變著法的哄春秋開心。
春秋雖然罵過這位清心聖教的聖女是個白痴,但在她如同變戲法般的拿出許多精致點心給自己吃之後,就開始一口一個葉姐姐的叫了起來,令洛重感慨萬分的同時,心底竟還生出了幾分酸意。
自己養了三年多的小徒弟,居然被一個白痴聖女用幾塊點心給騙走了,這讓他如何不感到心痛?
不過當葉忘妖好似無心一般說起,自己曾經也有過一個小師弟,也是如春秋一樣可愛討喜,天賦驚人的時候,洛重倒是能夠理解她為何對春秋這般上心了。
然而,當洛重問起那位小師弟的現狀時,葉忘妖的表情盡數收斂,那對細長而又滿是媚意的眸子里,剎那間掠過深沉的悲色。
“小師弟死了,死在一名魔宗劍師手中。”
“那時的他,只不過是見神初期,對上那位魔宗劍師,敗的很慘。”
“最後,他催動清心救世咒,引爆功體,將那名不滅境的魔宗劍師重創,然後死了。”
葉忘妖的聲音很冷漠,但就連春秋都能听出,她的語氣里有一絲解不開的悲痛。
洛重也是陷入了沉默,無言以對。
他忽然想起,清心聖教當年確實有一位驚才絕艷的弟子,年僅十八歲便已經明徹武道,得見神靈,算得上是世間少有的天才。
只可惜那時候的自己早已開闢幽府,否則也許能與那名出色的天才戰上一場也說不定。
略微失神以後,洛重不再說話,拍了拍春秋的腦袋,讓他去安慰葉忘妖。
春秋看了看葉忘妖,又扭過頭看了看自己的師父,猶豫了一下,從自己膝蓋上擺著的糕點盤子里,拿出一塊最美味的點心,討好的遞到葉忘妖唇邊。
葉忘妖表情松動,接過糕點,然後寵愛的揉了揉春秋的頭發。
“東主,太陽落山之前我們就能進入荒原了,再行兩日,便是大燕王朝的國界。”這時,疤臉護衛的聲音從車廂外傳來,經過這麼多日的趕路,他的聲音里也透著幾分疲倦,不過一說快要到大燕王朝的國界時,那有些生硬的語氣,還是多了幾分喜意。
行至此時,道路之上依舊一片平靜,可不論再怎麼平靜,疤臉男人一直沒有忘記自己身為護衛的職責,與和幾位兄弟每日輪班守夜,在這滲著幾分秋寒的荒原夜晚里不敢有任何放松與倦怠。
荒原的氣溫十分多變,白天可以炙熱的讓人絕望,夜晚自然也是冰冷的令人膽寒。
在這種冷熱交替的氣溫折磨下,眾人的精神與體力都有一些透支,但為了堅守著車廂里沉默不語的東主,為了荒原上,以及這條通往大燕王朝的路上可能會發生的危險,這群護衛都強挺著精神,沒有過于埋怨,不過此時終于離大燕王朝更近了一步,疤臉男人的語氣有絲喜意,也是代表了其他護衛的態度,他們終于能夠稍微松下一口氣。
車廂里,葉忘妖又捏了捏春秋有些微肉的臉頰,然後笑容收斂,輕聲對車廂外命令道︰“入夜之前扎營休息吧,這段時間辛苦大家了,到了大燕國界,自會再奉上一筆豐厚報酬。”
做護衛,最不願意听到的,便是馬蹄的奔騰與馬賊的呼喊,那麼最願意听到的,必定是報酬二字。
仿佛那代表著世間最美妙的東西,以及最美麗的銀子。
听到了東主的聲音,再聯想到這位看似年輕的美麗女子,實際上是多麼的慷慨,許多護衛的眼眸都放出光芒,委頓的精神自然提了起來。
護衛們原地扎營,支起帳篷升起篝火,然後便開始安頓商隊的其他成員。
那些看起來精明的商人,實則都是葉忘妖請來的幌子,不過葉忘妖借用了某個信仰清心聖教的大族勢力,使這群人真的以為此行是要去大燕王朝做生意,所以,這一切也顯得非常天衣無縫,甚至那些暗中探尋的目光根本不會注意到,這支看起來完美至極的商隊,運送著清心聖教的至高寶物,也不會察覺到馬車車廂里的那個女子,就是天下間受人仰慕的清心聖女。
可是,葉忘妖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既然那些人不惜出動十二位不滅境魔道宗師也要阻止清心聖教的教主以及數名長老,那麼他們必定為大燕王朝里即將發生的那件事情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所以那些隱藏在暗中的目光,總會有那麼極為謹慎的幾道,落在了這支商隊上。
哪怕她做的掩飾再完美,也依舊會存在一絲破綻。
因為最極致的完美,就是最大的破綻。
當月色悄無聲息籠罩大地的時候,離開馬車,坐在篝火旁邊愜意烤手的洛重臉上掛著極淡的笑意。春秋坐在他身邊,因為荒原夜里太冷的緣故,小屁孩與他緊緊的挨著,師徒二人的目光,卻都望著架在火上不停翻轉的烤羊腿。
洛重舔了舔唇,發現那金黃脆嫩的烤羊腿已經熟了七八分時,臉上的笑意又濃郁了幾分。
就在這時,他忽然抬起頭,笑意頓減,默默望向了南邊。
荒原很荒涼,自然也很平直,他的目光落到南邊,仿佛要將天地望穿,但那里卻只有一片黑暗,黑到深邃的黑暗。
哪怕面對妖魔一族的血煞魔帥時,洛重都是一副淡然平靜的表情,而在此刻,他的臉上卻罕見的浮現了一絲凝然。
春秋第一個發現了他的異狀,有點奇怪拱了拱小腦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了那片如墨一般的漆黑,不解問道︰“師父,你看見啥啦?”
洛重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因為他看的見,別人卻根本看不見。
默默的收回目光,拍了下春秋的腦袋瓜,洛重臉上笑意依舊,平靜中帶著幾許深意道︰“沒什麼,只是,天快黑了。”
春秋早就習慣了師父神經兮兮的樣子,眼楮也早就死死盯住了那只烤羊腿,嘴角有些晶瑩流出,根本就不在乎洛重說了些什麼。
洛重撇了撇嘴,用小刀切了塊肉,遞給早就饞壞了的小屁孩,然後抬起頭看了看一臉倦容的葉忘妖,沉默著轉過頭,繼續向南方望去。
片刻後,他嘆息了一聲。
天,快要黑了。
……
荒原南方,一輛樸實的黑色馬車緩緩行駛著,身穿黑衣的魁梧車夫揮動馬鞭,幾次抽向拉車的黑馬,意圖讓它的腳步再加快幾分。
馬車的車廂門前,掛著一席漆黑的布簾,如同馬車本身一樣,黑的像是一灘深不見底的污水,或者是高高在上的夜空。
啪!
黑衣車夫再次揚鞭,狠狠抽在了黑馬身上,那匹黑馬依舊沉默,只是更加奮力的邁動蹄子,拖動馬車在荒原上飛奔起來。
突然間,黑衣車夫的目光向北望去,眼神有些警惕,有些凝重,然後變成了極深的惘然。
因為先前那道令他感到古怪的氣息,竟像是流星一樣閃沒不見,他的意念只感受到一片深邃的漆黑,深不見底的黑。
“哎……”
馬車的布簾後,響起一聲蒼老的嘆息,黑衣車夫立刻收斂表情,恭順的像是一條最謙卑的狗。
“聖女以為借商隊掩護而行,潛入黑夜,便能夠逃離我們的視線,但她似乎忘了,像我們這種永遠生存在黑夜之下的人,又怎麼會發現不了混入黑暗中的光明?”
“就算自封境界,偽裝成一個普通人,可是在徹底的黑暗之中,哪怕是一點星星之火,也足夠成為我們眼底的皓月之輝啊。”
那蒼老的聲音很慢,聲音情緒極為復雜的說完這番話以後,便開始痛苦的咳嗽起來。
听見車廂里的咳聲,黑衣車夫神色凜然,握著馬鞭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好在布簾之後的蒼老聲音沒有發怒,咳嗽了一陣後,便是有些感慨的喃喃道︰“幾年前我曾經遇到了一個清心聖教的年輕人,他是我見過最有修煉天賦的少年,眉間永遠帶著悲憫,眼里也永遠保持著莫測的神性。我很喜歡他,所以,我把他殺了。”
“但是他在臨死之前,給我帶來了一生都治不好的痛苦,每當皓月降臨夜空,我都會不停的咳,胸腔里像是有一道炙熱的光芒不停折磨我,那正是我最討厭的東西。”
“那個年輕人死了,我卻總想要讓他品嘗我這些年間受過的痛苦,于是我開始嘗試著殺死他的親人。”
“遺憾的是,他在世間並沒有親人。只有一位師尊,和一個師姐。”
“他的師尊距離世間的巔峰只差一線,我自然殺不掉她。但我僥幸痴長他的師姐數十歲,也很僥幸的高了她幾個境界。”
“所以,我想把我的這份痛苦,告訴給那位聖女,然後,再送她去黃泉與那位年輕人相聚。”
蒼老的聲音像是風中漸黯的殘燭,說到最後一個字時,已經被痛苦的咳嗽聲徹底淹沒。
荒原之上,黑色馬車依舊行駛著,時不時響起一陣蒼老而又痛苦的咳聲。
隨著那道車輪壓過荒土,一道極淺的黑色凝霜,淡淡浮現在車轍兩側。
一片不知何時出現的烏雲,將天空遮蔽,掩住了月光。
這一次,天,真的黑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