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來,文略離開已經快二十天了。他臨走時對我說,最多半月,他一定回來找我。頸上的紫玉鈴心,微微顫動了一下,冰涼滑過肌膚,提醒我它已經和鈴鐺分開太久了。
花落如雨,蕭蕭落滿肩頭。
這些日子里,每當周圍安靜下來,我都能感覺到頸上鈴心的顫動,我知道那是錯覺,可每次都會讓我想起文略。隨著他承若的日期臨近,我越發不安,就像知道他會失約一樣,就像知道會有這樣一天,我會坐在這里,因為他的失約而如此落寞一樣。
院門半開著,被風搖動發出吱吱輕響。每次望著這扇門,都希望文略會忽然就出現在門口。
我抬起頭,對站在面前的呂雲聲說︰“我想離開了。”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血色殘陽將山谷透照,文略的小屋在山谷中,屋後扎了很高的籬笆,爬滿一牆凌霄花,在風中如血海起伏。不遠處有片稀疏樹林,將一條小溪隔開。我從沒去過那里,文略沒有帶我走進過樹林。
我用力推了推,屋門緩緩敞開,就知道他不會將門上鎖,因為實在四壁徒然,殊無可盜。小屋里外兩間,一條深藍布簾隔開,前屋一張桌子擺在中央,粗瓷茶具已蒙了灰塵,靠牆一只木櫥,擺了些碗筷。窗下砌了臥榻,被褥疊得整齊放在上面,之前我一直睡在這里。文略住的內間,只有一張床榻,再無其他。我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天,卻是第一次親眼看見它的樣子。心里一時有些感慨。
呂雲聲站在門邊,四下打量︰“看來文公子沒有回來過。”
我點點頭。桌上的灰塵都夠讓我在上面留封遺書了,肯定是我們走後就沒人來過。
“還是跟我回去罷!”
我搖搖頭。在里屋找到一塊破布,和一只木盆。準備到小溪去打點水,將屋子收拾一下。走到院里,木盆被呂家的僕從拿走,一會兒端著溪水回來,他們想幫我打掃,被我拒絕了。這些事情,遲早要自己做的。
文略是個整潔的人,屋里所有的東西都規規整整的安放著,我只需要把灰塵擦掉。呂雲聲坐在前屋床榻上,看著我忙忙碌碌,始終未發一言。當我終于停下來時,天已經全黑了。呂雲聲還是那樣坐著,似乎一動都沒有動過。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今天回不去了,在這里將就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回去罷!”
他慢慢轉頭看我︰“你呢?”
“我要留在這里等他回來。”
他慢慢別開臉,不再說話。
這一晚,我睡在里間文略的床上,呂雲聲睡在前屋床榻,呂府的家僕在塌下打地鋪,橫七豎八睡了一地。
其實我之前早有猜測,文略肯定不會在這里,可是推開門看到空寂蒙塵的屋子,心還是空了一塊。這些日子我時常在想,我和文略到底是什麼樣的關系,我對他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我死里逃生,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醒來,失去了記憶,切斷了和這個世界的所有聯系,變成一個沒有過去,沒有依靠的人。
文略在混沌黑暗中牽起我的手,牽引我向前走。我一步步走向光明,心也一步步走近他。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我們朝夕相處、相依為命。我的世界里只有他,他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對他的依賴深入骨髓,他不在我就會覺得恐懼、孤獨,只要听到他的聲音,心就能安定下來。
這種感情何時從依賴變成了惟他不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他離開的時候麼?還是今天推開門看見屋里空空如也的剎那?亦或早在我第一次睜開眼楮的時候?
頸上鈴心晃了晃,滑落腮邊,微微涼。文略,我還能再見到你麼?
第二天一早,呂雲聲打發所有僕人離開。
“你也回去罷。”我站在門口看著遠去的馬車,無奈的嘆了口氣,他這是何必?
呂雲聲站在院里,面對遠處青山,看不見神情︰“你沒問他去了哪里?”
“沒有。”
“為何不問?”
“他說會回來找我,我又何必問他要去哪里?”
“現在呢?你就沒想過他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找你?”
我蹙眉,這句話我很討厭,我什麼都沒說,轉身進了屋。從這以後的五天,我倆一句話都沒說過。
第五天夜里,我剛躺下,呂雲聲撩簾進來,站在床前盯著我的眼楮︰“你說文略若是回來找你,是會去呂府,還是會來這里?”
月光從窗格漫進來,涼涼鋪了一地。
第二天我和呂雲聲回了呂府。並不是因為他的話。他說的固然有理,但我覺得如果文略去了呂府,也會知道我在這里等他,所以我沒打算離開。我和呂雲聲回去是因為這里已經沒法再住下去。
他話音剛落,一支響箭破窗而入,好在他反應極快,向後一閃,箭擦著鼻梁而過,箭鋒在臉上擦出一道血痕,扎在牆上。呂雲聲身子一矮,閃到我床下,一手捂住我的嘴,眼神示意我不要動。他屏息靜听外面的動靜,片刻之後,將我從床上撈進懷里,沿著牆壁蹭到門邊。幾聲破風之音,呂雲聲一撲將我壓在身下,數支羽箭已經扎進方才我們待的地方。
月光從破掉的窗子照進來,呂雲聲的臉幾乎貼著我的,看不見他的神情,可是那雙眼楮里充滿警惕與殺意。我心里有些害怕,攥著他衣服的手緊了緊,他低頭看我,粲然一笑,貼著我的耳朵,低聲道︰“別怕,有我。”
外面的人很厲害,屋里只要有一點聲音,他們就可以準確判斷位置。我們被困在屋里了,可是為什麼他們不放火呢?如果放火燒屋我們沖出去會被他們亂箭射死,不沖出去也會被活活燒死,總之必死無疑。難道他們沒帶引火之物?難道他們覺得文略的小屋是個文物,有責任保護?還是說他們不是想讓我們死,而只是想將我們困住屋里?
不對,我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方才第一箭若不是呂雲聲躲閃及時,他此刻已經變成牙簽串丸子了,那顯然是奪命的一擊,這麼說他們只想要呂雲聲的命,還不想誤殺我?真是一幫有職業榮譽感的殺手!
我不相信自己有這樣大的面子,一定是有別的原因。
呂雲聲讓我趴著別動,他悄悄站起來,縱身一個騰躍,一腳踏牆借力,剛離開一支羽箭射在他落腳之處。他輕輕落在床上,閃進月光照不到的角落,慢慢拖動被子,裹成一團抓在手里,突然他手下動作一滯,似乎發現了什麼,慢慢湊了過去。月光下他的臉已經暴露出來,是什麼發現值得他冒這麼大的風險,我手心里全是汗。
突然他將被子團成一團扔出窗外,與此同時飛身撲來,一把將我帶進懷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後躍去。我還沒反應過來,咕嚕一聲,身下一空直墜而落,一下子摔在地上。呂雲聲把我抱在懷里,我摔在他身上,只听身下悶哼一聲,我趕緊爬起來,四周一片漆黑,我听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你沒事罷?”
一只手握住我的胳膊,將我拉向一個懷抱︰“咳咳,看著瘦瘦的,還挺重!”
我︰“”
呂雲聲抱著我站起來,從懷里掏出一個火折子,火光一亮,勉強照見四周。四周都是土牆,高度呂雲聲勉強站直,牆上掛著盞油燈,他伸手取下將燈點燃。
這是一條暗道。文略的小茅屋里怎麼會有條暗道?
沒容我多想,呂雲聲已經拉著我跑了起來。
“你怎麼知道床下有暗道?”我邊跑邊問他。
“我不知道,我原本只是想將被子扔出去,轉移一下目標,然後帶你從屋頂沖出去,也許還有幾分機會。我也沒想到竟然會在床上發現暗門。”
“下來的時候,我們把暗門關上了麼?”其實我是明知故問,我清楚記得並沒有。
“放心,這種暗門都是自動翻板,我們下來它自動就合上了。而且暗門關不關都沒有什麼用,只要他們進屋就一定會被發現。”
“那怎麼辦?”我有些慌了。
“這條暗道一定不長,希望它通到一個可以逆轉局面的地方。”
呂雲聲說的對,暗道很短,我們已經到了盡頭。四下用油燈照了照,只有頭頂有處活門,呂雲聲將油燈交給我,自己蹬著四壁攀上去,用力一頂,活門翻開,碎土紛紛揚揚掉落下來,月光照入,活門後已是地面。呂雲聲攀住洞口,探頭出去張望一番,又跳下來將我抱起,讓我踩在他肩上,我用力扒住洞口翻上地面,呂雲聲在牆壁蹬踏借力,旋身一躍便落到地上。
他蓋好洞口,仰頭望著面前青山峭壁,月光如水在他臉上投下深深淺淺的暗影,好似神情詭異變幻。
我心里長嘆一聲,天意如此。
這暗道確如呂雲聲所希望,通道一個可以逆轉局面的地方。山上樹茂林深,又有許多山洞,我和文略就是在這座山里撿到受傷的呂雲聲,所以,這座山里亦有多條路線去往峪元城或其他地方。此時夜色茫茫,如果能進入樹林就算逃出升天。這幫殺手幾乎沒有可能在這暗夜深山中找到獵物,這真是一個絕佳的逃跑路線。
只是,此時我卻成為他的負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