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峰躺在病床上,像是睡著了。見了他,我的淚忍不住就下來了。醫生跟我說,其實也無大礙,就是睡眠太少,引起神經衰弱。吃了安眠藥,剛入睡不久。醫生以為我是石峰的老婆——“你們吵架了?最近一段時間少給他點壓力,他必須調養過來,否則情況也會變嚴重的。他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是睡覺,但基本上要靠藥物才能辦到。即使這樣,他也是常常睡不了多久就會醒來。那種安眠藥,我們也不敢拿太多給他吃。”
等醫生離開,我默默地坐到病床邊,只見石峰一臉疲憊,憔悴不堪。往日的神采不見了半點蹤影,代之以強烈的滄桑感。短短十數日,何以竟有如此的變化?答案是石峰不久後醒來告訴我的。他苦笑一下,“我這兩天才算弄明白,我為什麼會這樣。小雲,當一個人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後,突然之間覺得沒什麼可做了,心里空了,精神上也沒有寄托了。整個人感覺虛脫了,好累好累,好想長時間休息一下。但我總是睡不著覺,你看,吃了片安眠藥都起不到多大作用。”
“石峰,你是山,不是屹立不倒嗎?你有月,怎麼會沒有了寄托呢?”我知道自己說了言不由衷的話,但真的有些在乎,有些心疼石峰。
“山?山也有沉入大海的時候,月也有在天空消失的一天。山月怎麼可能在一起呢?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也許這才應該是他病倒臥床的真正答案吧。
“石峰,告訴我你的真心話,你現在究竟是怎麼想的。”
“不知道!”看了我一眼,黯然苦笑一下,“小雲,我真的不知道我這是怎麼了!心里有時候清晰得不得了,有時又很糊涂;有時候似乎豁然開朗了,有時候又矛盾之極;有時候吧,覺得自己很幸福,對未來充滿了希望;有時候呢,卻特別淒涼,迷茫得很。然而,我卻找不到一個人訴說。”
“可以跟我說,我是你最忠實的听眾。”我不假思索就說出了這句話。
石峰把頭偏向另一邊,“是呀,小雲,真要謝謝你。現在也只有你能听我說這些無聊的話,也只有你才是我唯一信賴的朋友。可惜呀……我是說我現在並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又如何去了結,我甚至都不想去考慮將來的事。”
“可是,這是你必須要面對的,這是遲早的事,我只是有點擔心你……”我開始考慮是否把北京之行所見所聞告訴他。
“放心吧,小雲。不管怎麼樣,我都會挺住的,這一點你應該是了解我的。”
“你真的能挺住?”
他點點頭。
“那你現在卻倒下了,又是怎麼回事?”
“那不一樣”他轉過頭面向著我,很認真地說,“當一個人生不能生,死又不能死的時候,就像我現在,是無法自己選擇的。因為他既有生的希望,也有隨時去死的可能。這時候,是最辛苦最難熬的。但到了有且只有一種選擇的時候,那就痛快了。要生就生的瀟灑,要死就死的干脆。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嗎?”我默然點頭,對于他來說,生就是山月一直不棄不離,死就是山月最終的分離。的確,既不能走到一起,也不能與之分離,最是苦煞人。
“你選擇哪一種呢,生還是死?”
“我有選擇的權利嗎?我不能選擇,我只能默默地等待最後的宣判。”他眼里的無奈落寞,叫我至今難忘。
我被深深地感染著,也有一種難言的疼痛感。我無法阻止自己要告訴他真相的沖動,盡管我知道說了之後,我又會後悔給他帶去更深的傷害。
“石峰,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你是說月兒吧?”他平靜的問話中,好像早就明曉了一切,由不得我不點頭承認——我已然後悔了。
“要來的總是要來的,任何人都無法躲避。對于我來說只是遲早的事,無論結果是好是壞,都無所謂了。”
我卻哭了,哭得很傷心,忍不住把頭埋在他的胳膊上。他拍拍我的肩,輕輕的說道︰“說吧”,卻讓人感到無比沉重。
“怎麼會有你這麼痴的人哪!我……我都替你不值啊!我看見她……她已經和別人……”
我無力再說下去了。石峰又拍了拍我,像是在安慰我似的。但他阻止我再繼續說下去,“好了小雲,我已經知道了。”
我抬起頭待要說話,他抓住我的手說道︰“小雲,求你件事,讓我清淨一會兒,好嗎?”
我感覺到他在顫動,他在盡力地抑制內心的痛楚。我無法拒絕他的請求,只好站起來,緩步走出病房。走到門口,我回頭看他,他居然沖我笑了笑,“不要為我擔心。”好淒涼好悲壯的一場情事,他怎麼可以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一個難以形容的笑就了結了呢?然而我什麼也幫不了他,這時候的離開也許就是對他最好的幫助了。走出樓道,抬頭就見到一輪明月,好圓好亮好美。我記起是八月十三,過兩天就是中秋。不知躺在病床的石峰此刻能否看見這月亮,如果看見,那會是怎樣的心情呢?再過一周,就是國慶,他該如何面對歸來的變了心的月兒?
然而,一切變化並不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以為石峰會因此而倍受打擊,更加憔悴。當他第二天一大早敲開我家的門時,我驚呆了。他全然沒有頭天的病態,精神了許多。穿著打扮,神采氣質已然恢復了七月我初見他時的樣子。他沖我淡然一笑,走進來,輕松隨意地坐在沙發上。沒有過多語言,也看不出他的痛苦,甚至察覺不到一絲傷感的痕跡。我準備給他泡茶,他說不要,向我要回給我看的信和詩稿,說他要裝訂一下。我給了他,他竟起身就要走。我挽留他多坐一會兒,他說還有事要辦。我想說幾句安慰或勸導之類的話,但又無從開口。我隱約覺得不妥,猶豫了下,終于還是沒有再去問他那些令他煩惱的問題。我送他到門口,他重重握了下我的手,點點頭,笑了笑,然後轉身離去。他的背影,似乎消瘦了一些,但依然筆直而堅挺。看著他邁著大步用力地走著,我不禁嘆息︰他若不是故作鎮定假裝忘記,就是“哀莫大于心死”。
過了幾天,大約下午四、五點鐘,他又來了。坐定之後,他遞給我一張紙片,上面有個電話號碼,“小雲,我已經想好了,是到了應該結束的時候了。這是我一個朋友的電話。”我問他拿來有什麼用,他說︰“我要走了。”
“去哪里?”我心里掠過一絲不安。
“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他平緩地說道,眼楮里的淒然一閃而過。
“你要去哪里?你不會……?”我很緊張,緊盯著他。
“你放心,”他淡笑了一下,“我只是想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清淨一下。”
“你要去多久?……你的工作呢?”
對于這個問題,他大概覺得不好回答,好一會兒才嘆道︰“我也說不準,半年,或者三五年。學校里的工作……,我已經請了長期病假,醫院里托了熟人,這你知道。好了,不說這些——關于出版方面的事還是請你代勞吧,至于稿酬,你分成兩份,一份給我爸媽,一份給我前妻。如果不得已要和我聯系,就打這個號碼,我朋友會轉告我。”
當時他給我的感覺就好象是在安排後事一般,但我知道他是為了躲開玉婷,也許想來個人間蒸發吧。
然而我還是問了個愚蠢的問題︰“要是玉婷回來向我打听你的下落,我該怎麼辦?”
這回他倒是很爽快地回復了我︰“小雲,我之所以只留了我朋友的號碼,也是擔心月兒總是來纏你,最後你不忍心,把我的行蹤告訴給她。”
“你怕她找你,其實正說明你很在乎她。你這樣逃避也不是辦法,你總得給你的月兒留點余地啊。如果她真的是很在乎你,你就這麼一走了之,你難道不覺得很自私?也許玉婷只是因為一時的寂寞,而她心里還是愛你的。你們連最艱難的歲月都一起走過了,現在還怕什麼呢?”
他顯然被觸動了,沉默了,好一陣子也不說話。
“小雲”,他起身走到窗前,眺望著遠方,“是呀,我曾經也認為過去的幾年,是我和月兒最艱難的時候,我們卻用心守望,彼此鼓勵,一路風雨走了過來。如今我們都完成了理想,兌現了諾言,正是可以真正光明正大戀愛的時候。但是小雲,我錯了,最艱難的不是從前,而是現在和以後。我不知道,我和月兒還能不能用同樣的方式,用和過去一樣的心走下去。唉,回想起來,也許我做過太多的不應該,唯獨對于這份愛無怨無悔。離開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抉擇,但是確實已經到了該放手的時候了,就讓一切歸于平靜吧。也許我離開以後,月兒會滿世界找我,但我想將來她終究會選擇放棄,會離我而去。真到了那時候,我情何以堪?現在我就選擇離開,只是我一輩子的遺憾,我還有美好的回憶,心中還有美麗月兒。我的心,我的靈魂還可以去愛。如果是月兒先離開,那將是我生生世世的痛,我將徹底成為行尸走肉,連那些美好回憶也會讓人痛心不已。我並不怕月兒不再愛我,我最怕自己有一天會不愛我的月兒了,你明白嗎?我要放棄一時的美麗,否則我將要等待的是一個永恆的傷痛。所以我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把這個夢做下去,把山月的神話自編自演下去,我不能讓這份愛在我心中死去。”
我震撼了,石峰的想法實在超越了我的認知極限。但這的確又是他最真實的想法和最原始的表達,這一點我是確信無疑的。其實根據山月的現實情況,他們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已經是上天的恩賜。他的這份被自己稱為紅塵絕戀的山月之戀,恐怕這個世界可以理解的人只有一個半,一個是他本人,另半個便是我。至于那個月兒,我不敢妄下斷言︰盡管她是主角,但她究竟為什麼愛,為了什麼而愛,我不得而知。
“你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他點頭。
“你的父母,你的女兒呢?你就真的放得下他們?你為了這段愛,這樣去做值得嗎?一開始就是錯誤,現在趁她變心,正是你脫身的時候,你這麼做又何必呢?”
“小雲,你不明白,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月兒她……”他依舊望著窗外,徐徐吐著輕煙。
“難道除了劉玉亭,你對什麼都沒有留戀了嗎?”我不禁氣惱起來,對“月兒”這個稱謂很是不滿,也許我在期許這所謂的山月之戀壽終正寢。想到這一點,我有點吃驚,又有些莫名的欣喜。
“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他搖搖頭,“還是說點正事吧。父母和玲兒我會安排好的,這你可以放心,我再怎麼也不會丟掉一個人最起碼的良知責任。只不過小雲,如果你再去我家,我是說如果,你一定要幫我圓圓謊,我感激不盡。”
“我怎麼幫你!”我這次真的怒了,憑什麼啊?
他回頭看看我,似乎並不在意或者根本就沒有留意我說話的語氣,“以你的聰明,只要願意幫我,到時一定應付得了。”
他走過來,找到茶幾上的煙灰缸滅了煙,“真的要走了,晚上九點的飛機,我還要回去準備一下。”我沒搭腔,卻隨手把那煙缸用力扔進垃圾筐里,一來這是陳偉民的東西令人不快,更重要的是因為隨即就要離開的石峰,“走,走,走,都走!關我屁事!”我聲音發顫,情緒竟有些失控。
“對不起,小雲,真的給你添麻煩了。謝謝你這幾個月對我這個瘋子的幫助,听我說了那麼多瘋話,真的,謝謝你。”他微傾著身體伸手過來,又想來和我握手。我下意識把手背到身後,一臉冷清地看著他。他愣了那麼一兩秒,“我走了,你多保重。”然後轉過身向門口走去。我緊張地站起來,突然覺得這個男人今天一旦走開,我將永不能再見他一面,我的心里頓時涌出眷戀之感。自和陳偉民閃電離婚,除了石峰,我再也不信任世上那些善變的男人。這些日子,經常和石峰在一起,不知不覺間我再次對他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情愫。雖然那晚他冷冰冰的拒絕了我,如今他就要走了,我卻對他依戀起來。想著他這一走,不知何時再見,心里傷感無限。
瞬間我就冒出了要留住他的念頭,于是我從沙發上跳起來,趕上幾步從後拉住他的手,“阿峰,難道除了劉玉婷,你就真的不再對任何女人動心?難道你就沒有重新開始的打算?你不能就這樣就走了,你留下來好不好?我不想你走!”我是有些語無倫次,但目標十分明確。我又一次放下我的高傲和矜持,想留下這個男人。
他回過頭來很認真的看著我,迎著我熱烈的眼光,隨後他卻對我說︰“小雲,你是個好女人。但我已經是一個對感情不再有任何打算的人了。我不能騙自己,也不能騙任何人。我的心里除了……再也裝不下任何人。”他的語氣平靜而堅定。
“任何人”,我反復琢磨著這個表達,明白他是針對我說的,我松了手,知道是挽留不住他了。
他出了門,我無力地把頭靠在門框上,痴痴地看著他。
走兩步,他回過頭來,“小雲,不好意思,故事沒講完,那些信也沒給你看完,我就要走了。我很後悔,在小說里沒把那些傷感缺憾寫出來,那是我的完美主義在作怪,我只想創造一個經典完美的故事。可是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完美呢?”他淡淡的笑著,向我揮揮手,轉過身去,終于邁開大步走了。
我的眼楮一下就濕潤了,心里像堵著什麼東西似的,使我呼吸難受。怕被人瞧見,我只能關上門,走到窗邊,低頭靜靜地等待石峰的身影在樓下出現。過了好幾分鐘,他才出現——大約不是坐電梯下去的。隔了好幾十米的高度,自然是看不清他的樣子。此時夕陽斜照,他等在路口,綠燈亮後,隨著人流穿過十字路口,拐入對面小街,很快就消失在落日余暉中不見了。自始自終他都不曾回頭上望,我這個初戀,這個幫過大忙陪他度過艱難日子的朋友,竟然沒有讓他有半分的留戀。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來,眼光依舊停留在他消失不見的那個街角。我開始後悔了,後悔不該把劉玉婷的事告訴他,否則他不會離開,至少不會這麼快,這麼決然。然而世事就是這樣,想留留不住,要走的終須要走。
石峰的夢到底還是破滅了,他自詡的紅塵絕戀終歸還是落幕了。自以為絕美的起點,未必不是一個悲壯的終點。(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