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錦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一聲驚叫,趕緊四下尋找聲音的來源。一個黑影破窗而入,徐徐降落她的臥房里,看清飛進來的人,她才捂著胸松了口氣。
“我叫唐二蛋,你答應干什麼?”
“我也是。”
“你叫唐融,唐二蛋這名字很難听,以後別往自己身上安。”
“難听你為什麼還叫?”唐融挑眼看向汶錦,很認真地等待答案。
“好吧好吧!以後我不叫了,正好有件事我想讓你去做,你就來了。”汶錦拿了件外衣披在身上,心里合計著該怎麼跟唐融開口說她想做的事。
唐融一看汶錦的神情,忙說︰“我知道那奸賊住哪座院子,我去過了。他正和姓吳的人喝酒閑聊,說了許多朝廷隱秘之事,听得我腦袋都大了。”
汶錦響亮擊掌,很興奮地說︰“唐融,你很聰明,知道該……”
“知道。”唐融抖起一件夾棉披風裹住汶錦,扛著她從窗戶飛了出去。
這唐融性子太急了,也錯會了她的意,還有,他們明明可以走門的。這院子里的下人都睡了,悄悄走出去豈不是更穩當?飛來跳去很讓她難受的。
幾次起落跳躍,兩人來到秋海堂花掩映了一座小院,直接上了房頂。汶錦裹著披風坐好,唐融揭開了幾塊瓦片,看到昏黃的燈光透出來,兩人相互點頭一笑。
寬大的軟榻正中擺著一張幾案,案上羅列著茶果酒菜。範成白和吳明舉對面而坐,正高談闊論,兩人都面紅耳赤,顯然喝了不少,卻仍在推杯換盞。
“難得大人不忌諱我的輕狂污名,肯用我,大人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定竭盡全力為大人謀劃。”吳明舉說話時舌頭不時打結,但目光清明,顯然還沒喝多。
吳明舉受廢太子一派迫害,正在人生輝煌時刻,突然被罷官,又入獄,到現在他離開官場也有七八年了。說他還有未完的抱負也好,貪戀權勢也罷,總之他還想回到官場。給範成白做幕僚,以御前紅人為跳板,無疑是一條捷徑。
“吳兄別叫我大人,太生分了,我們都在青山書院讀過書,還是叫我師弟親切。你我都是江東人士,有同鄉之誼,異鄉相逢,理應相互提攜關照。難得吳兄肯屈尊做我的幕僚,今後,我便視吳兄為知己,在西南省乃至朝堂共搏一席之地。”
“好好好,我就叫你師弟,你我都出于青山書院,確實有同門之宜。”
“我讀書時,吳兄已成名,我曾視吳兄為楷模,吳兄與我無須客氣。”
吳明舉被範成白的真摯打動了,連連點頭又給範成白斟茶倒酒,熱情倍至。
他見範成白心情大好,遲疑片刻,說︰“範師弟既然視我為兄長,愚兄有幾句話想問範師弟,又怕唐突冒犯,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範成白放下酒杯,眯起眼楮愣了片刻,“吳兄有什麼話直接問便是。”
房頂漆黑,屋里明亮,汶錦又是俯視的角度,能看清範成白的臉。看到範成白眯眼長嘆,汶錦就知道吳明舉觸動了範成白的心弦,令他心生不悅了。
吳明舉與範成白都是聞名天下的江東才子,有同門之宜,可吳明舉對範成白能了解多少?除了前世的程汶錦,這天下恐怕沒幾人能看透範成白深邃的心思。
“範師弟是御前紅人,頗得今上信賴,前途自是不可限量。能在御前伺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範兄弟為什麼舍棄捷徑、來偏僻的西南省做知府呢?”
範成白松了口氣,他擔心問出敏感問題,令他無法回答,沒想到吳明舉關心的也是這一類問題,這就簡單了,“我要說伴君如伴虎,吳兄能理解吧?”
“能理解,但我覺得範師弟所說並非實言。”
範成白微微一怔,隨即笑道︰“吳兄誤會了,我所說的確實是實言,只是一半因由而已。這一半因由的實話,我也就是敢跟吳兄說,對外可不敢妾言。”
“難得範師弟信任,愚兄自己吃過虧,你我私下所談,決不會走漏半字。另一半因由深埋範師弟心里,愚兄也就不便多問了。”吳明舉輕嘬香茶,騰騰熱氣迷糊了他的神情,但他的眸光幾次流轉,卻逃不過有心人的眼楮。
範成白點點頭,又連喝了兩杯酒,不由心跳氣躁。吳明舉不便多問的話堵在他心里,他突然有了想一吐為快的沖動,他已憋屈了很久,真想痛快一次。
“吳兄有所不知,京城是我的傷心地,有此生逝去、來世都不可能再得到的東西,我只想躲避遠離。”範成白猛喝了一杯酒,閉上眼,似乎在回味往昔。
吳明舉靜靜注視著範成白,不勸慰、不追問、不打岔。既然範成白把他當朋友,有些話、有些事他就要開誠布公地說,但話題還需要範成白引過去。
“可以躲開物是人非,卻拋不開一顆傷懷離恨之心。”
範成白自嘲一笑,低聲道︰“如此說來,吳兄知道我再躲什麼。”
“略有耳聞。”
“可笑嗎?是不是很可笑?”
吳明舉搖頭道︰“不管外界傳言如何,也無論後世如何評說,在我看來,範師弟是有情有義有心有愛之人,這就足夠了,這世間事唯有蓋棺才能定論。”
“難得吳兄懂我,這世間能懂我者必是聰明睿智之人,看來吳兄這個朋友我沒交錯。”範成白飲盡一杯酒,長吁兩口氣,下定了向吳明舉敞開胸懷的決心。
汶錦蜷縮在披風里,趴在房頂上,支起耳朵仔細听。範成白說京城是他的傷心地,他為什麼傷心?答案不言而喻,而她想听答案背後的故事。
象她這種死都沒死明白的人,前世留下一世的遺憾,今生她不想再殘缺不全。
範成白很傷感地說︰“青山書院程教授的嫡長女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與她青梅竹馬,成年後彼此心怡戀慕。我曾在程家夸下海口,等我高中狀元,衣錦還鄉定娶她為妻。她自是願意,程教授夫婦也沒說什麼,我以為這件事不會再有變數。”
“範師弟聞名天下之後,這些事自然也就成了佳話美談。”
前世,汶錦確實對範成白衍生了依戀之情,想與神仙眷侶,比翼雙飛。她感覺到小孟氏並不樂意這門親事,害怕這其中有變數,才借陸太後賞賜之機提出賽詩擇婿。結果,這場賽詩會卻成了她命運的分割線,徹底把他推向深淵。
“哼哼,已是陰陽相隔之人,還有什麼佳話美談可言?”範成白停頓了一會兒,又說︰“我自負有才,卻在賽詩會上被程教授的繼室設計,輸給不學無術之徒,只好眼睜睜看她嫁到錦鄉侯府甦家。當時我求勝心切,不夠光明磊落,她之所以紅顏消殞,含恨而亡,我是罪魁禍首。這些吳兄可能沒听說過吧?”
沒等吳明舉再問,範成白就把賽詩會上如何設計、如何被人利用、結果有苦難言的來龍去脈講述得清清楚楚,听得吳明舉拍掌長嘆、唏噓感慨。
汶錦在房頂上也听得明明白白,恨得咬牙切齒。她恨小孟氏偽善陰險、恨程文釵心狠手辣。更恨範成白自作聰明,結果自食苦果,現在懊悔萬千也于事無補。
那場集聚青年才俊、名門公子、貴冑王孫的賽詩擇婿盛會仿佛就在昨天,而她卻經歷了血淋淋的死亡及詭異的重生。她常常回憶賽詩會上的點點滴滴,卻沒找出多少漏洞。被害得如此之慘,卻想不通那些人怎麼能把這個局做得天衣無縫。
現在,她全明白了。
範成白設計,想與程文釵聯手把他最強勁的對手蕭梓 踢出局。結果,小孟氏出手,把範成白和蕭梓 都踢出了局,讓一個全無心肝的酒囊飯袋最後勝出了。
最可恨的是範成白,他把蕭梓 視為對手,不懂程汶錦的一片心。結果想害人、卻害己,更害了程汶錦。他為此事自責,這也成了他一生一世放不下的包袱。
其實,汶錦最懂自己的心,當時她根本沒把蕭梓 放在心上。蕭梓 出身尊貴,文武雙全,曾是京城最明亮最耀眼的少年,可她卻認為齊大非偶。
範成白和蕭梓 都被棄之出局,最後勝出的為什麼是甦宏佑?她至今沒想明白。這場賽詩會最終的結果由她和程琛共同把關,那可是雙重標準審核。
在小孟氏將計就計,又另設一計的同時,最疼愛程汶錦的父親程琛在做什麼?那場盛會全程由程琛一人安排主理,小孟氏做手腳能瞞得過程琛嗎?
吳明舉沉默了一會兒,輕聲道︰“我要說賽詩會的結果在我意料之中,範師弟會不會很吃驚?我沒想到勝出的人會是錦鄉侯府的二公子,但我早知道不會是你和瓖親王世子。範師弟是聰明人,事後必會思索,應該想到這個中因由了。”
範成白愣了一會兒,抱拳道︰“請吳兄明言。”
“範師弟是真沒想到,還是想到了卻不願意相信?”
“有沒想到的,也有想到不願意相信的,還請吳兄不吝提點一二。”
吳明舉輕嘆道︰“愚兄和程琛都曾在青山書院讀書,我們有同窗之宜,私交也不錯,又都被點為探花。高中之後,他到青山書院做教授,我晚他三年,留到京城,入了翰林院。愚兄當年少有才名,得廢太子及安國公府一派器重,想將我攬于幕中。那幾年,程琛很羨慕我,與我往來極多,在一次酒後吐出真言。”
汶錦苦想前世往昔,她對吳明舉其人也只是听說,不記得程琛與他有什麼私交往來。吳明舉正炙手可熱時,她也有十來歲了,怎麼沒听程琛提起過呢?
“他說了什麼?”範成白的語氣沉穩,並不急切,手卻微微顫抖。
象範成白這麼心機深沉的人,越是渴望知道真相與結果,關鍵的時候越能壓得住陣腳。可惜他的手出賣了他,吳明舉要是此時跟他賣關子,他定會發狂。
吳明舉輕哼一聲,說︰“程琛的嫡長女,也就是範師弟的紅顏知己那時候還不到十歲,就已才名在外,又貌美如花,程琛很為有女如此得意。當時,廢太子剛成年,準備選妃,程琛就流露出想做外戚的心思。一次酒後,他借幾分醉意向我言明要歸到廢太子的陣營,但他又不能與程德妃和三皇子撕破臉。”
程德妃是程琛的嫡親堂姐,學富五車的三皇子更是程氏一族的驕傲。
當時,皇上獨寵廢太子及安國公府一派,三皇子根本沒機會、沒實力與廢太子一爭長短。但是,廢太子一派卻把程德妃和三皇子視為心腹之患。
程琛有意歸到廢太子一派,又不想與家族反目,與三皇子和程德妃翻臉,確實很為難。程琛為什麼想要加入廢太子一派的陣營?他不是最恨黨爭害民嗎?
這是汶錦一時想不明白的問題。
範成白顯然不知道這些事,忙問︰“後來呢?請吳兄直言。”
吳明舉重重冷哼,說︰“程琛讓我出面為他牽線搭橋,並向安皇後舉薦他的女兒,想以此為跳板登上廢太子那條船。我當時還不屬于廢太子一派,就勸他三思而後行,不支持他自降身價為外戚,何況他女兒當時還小。次日酒醒,他沒再提此事,我也沒多問,還以為他听了我的良言勸。沒想到此事之後不足一個月,他就向安國公府告發我對廢太子一派指斥、非議及種種不敬。
當時,正逢我第三次婉拒了安國公府提親,這樣一來,我就成了廢太子一派的眼中釘。後來,我因廢太子一派陷害而丟官入獄、功名被削,這一切又何嘗不是拜程琛所賜?想想他的心思和行徑,我就知道他不會把女兒嫁給你。別看你是他的得意門生,他苦心培養的女兒還有大用,嫁給你豈不枉費了他的苦心。”
範成白眸光清亮,冷眼注視著吳明舉,懷疑他這番話,卻又象是半信半疑。
趴在房頂上的汶錦听到吳明舉的話,如遭雷劈一樣驚呆了。
她前世性情高潔的父親竟然想做外戚?還拜托朋友將不滿十歲的女兒舉薦給安皇後?如此說來,程琛根本不支持程汶錦與範成白的婚事。
前世的她深得程琛疼愛,自幼就把她帶在身邊親自教誨,現其他弟弟妹妹截然不同。她心怡範成白,以後程琛會支持她,因為害羞,沒跟程琛說過此事。
原來如此。
汶錦不相信程琛會如此齷齪,可又覺得吳明舉沒有刻意說謊、捏造事實的理由。範成白和程氏一族已鬧僵,若說吳明舉想挑撥範成白,這理由也太牽強了。
十歲那年,她確實進宮給安皇後請過安,是誰引薦的,她記不清了。但那一次進宮,她沒去見程德妃,她隱約記得引薦者說是要避嫌。
可能是因為年紀小,她沒有成為太子諸妃的人選。她記得當時程琛確實很不高興,她問起理由,程琛只說她不夠優秀、不夠突出,讓她繼續努力。
範成白倒了一杯,一口飲盡,才道︰“吳兄,你接著說。”
“程琛想歸入太子陣營未成功,具體原因我不得而知。他受挫之後,沉寂了兩年,就開始謀劃,聯合程氏一族、孟氏一族力捧三皇子。程德妃和三皇子能成為廢太子一派的勁敵,被視為心腹大患,程琛功不可沒。
我听說兩年前程琛還想讓他苦心培養出的女兒進宮服侍皇上,幫程德妃爭寵、固寵。程德妃見了他女兒幾次,不滿意,否了他的想法。程德妃說這位名滿天下的才女空有美貌才華,卻不通人情世故,滿口禮數規矩,卻不懂變通。”
“吳兄還知道多少內幕?”範成白有些氣短,顯然是極度憋悶所致。
“關于程琛和他的才女女兒,我就知道這些。”吳明舉愣了片刻,問︰“這還不足以評判一個人嗎?範師弟之所以棄了三皇子,應該比愚兄看得更明白吧?”
“夠了、夠了。”範成白連連點頭,眼底飽含無限的悲痛與憤慨。
秋夜清涼舒爽,並不寒冷。可汶錦蜷縮在夾棉披風里,裹得緊緊的,仍感覺通體森寒。一個人的心若涼透了,就是身在三伏日中,也會覺得寒冷。
听吳明舉說了這麼多,她仍不相信前世她那滿腹才華、清逸高雅的父親會生出那樣的心思。可她想起前世種種,單純的不相信也就變得綿軟無力了。
前世,及笄之後,她已是名滿江東的才女了。程琛和小孟氏沒有給她談婚論嫁的意思,而是讓她來了京城,住到在京為官的叔祖家。程德妃隔三差五就召她進宮說話,她叔祖家也經常舉辦詩會花會,讓他在京城大展才名。
在京城呆了不到半年,程琛就把她接回來了。當時,程琛和小孟氏都沒說因由,她也沒多問。是去是回,呆在哪里自有父母安排,她向來不管這些事。
現在想想,可能當時程德妃並沒有看中她,想調教她,可她又不上道,就放棄了。程德妃想要助力,而她不夠靈秀、沒眼力,這些缺點倒幫她逃過了一劫。
“範師弟當時棄了三皇子,投到太子陣營,不只是因為程琛的女兒要嫁到甦家吧?憑你的性子,得知小孟氏母女設計,讓其嫡長女所嫁非人,理應告訴程琛才是。範師弟吃了啞巴虧,應該有所反擊,怎麼沒听你說起後面的事?”吳明舉明知這個問題是範成白的雷區,卻故意踩上一腳,看來用意非淺。
汶錦正沉浸于對前塵往事的回味中,听到吳明舉的話,趕緊豎起耳朵仔細听。
得知自己要嫁給甦宏佑,詩會結束沒幾天,就訂下了婚期,她滿心惶恐。她去問程琛,程琛只說她必須嫁,這是守信重諾,也是給天下人的一個交待。
程琛讓她守信,她只好听話,畢竟詩會擇婿是她要求的。當時她也想到有人在詩會上做了手腳,卻沒有心思去查問,只能認命、听從長輩的安排。
範成白若把被設計的事告訴程琛,程琛會怎麼想?她很想知道。
“三皇子行事迂腐,也是不知變通的人,難成大器,我轉投太子陣營不是理所當然嗎?至于吳兄後面的問題,我想無須我細說,吳兄也明白。”範成白沖吳明舉搖頭一笑,“吳兄今晚跟我說了這麼多,也該跟我吐露你的真實心思了。”
吳明舉跟範成白說了這麼多事,真實心思是什麼?汶錦也想知道。此時,她心潮起伏,難以安靜,又一個姿勢趴得很累,就想活動一下。
沒想到她一動,就踫到了之前揭下來的瓦片,瓦片就掉到了屋里。範成白和吳明舉看到瓦片掉落,又見房頂破了一個窟窿,趕緊喊呵隨從。
正在這時,前面寺院里傳來喧鬧聲,還有人大喊“抓刺客”。範成白和吳明舉听說有刺客,趕緊讓隨從關窗閉門,熄滅燭火,屏心靜氣,好像屋里沒人一樣。
“真掃興,正听到關鍵的地方。”唐融意猶未盡。
“回去吧!別讓人當刺客抓了。”汶錦也想知道答案,她也想靜一靜。
唐融點點頭,提起裹著她的披風的邊角,朝她住的小院起落飛奔而去。他們到達長廊時,看到有兩道黑影飛跳而過,想必這就是寺里要抓的刺客了。
回到臥房,汶錦連燈都沒點,就一頭扎到床上,一動不動了。她想靜靜梳理範成白和吳明舉說的話,還未梳理清楚,她就睡著了。
白天上山,她已很累,心中想事太多,又雜亂無章,她睡得並不踏實。天蒙蒙泛亮,她就醒了,確定自己還是海四姑娘,還有疼愛她的父親,她又睡了。
“姑娘,該起床了。”
“什麼時辰了?”汶錦的回籠覺睡得舒服,蒙著被子,還以為天沒亮呢。
“都辰時正刻了。”荷風把洗漱的溫水及妝匣還有衣服都準備好了。
“都這麼晚了,太太起來了嗎?”
“姑娘還問太太呢,太太要向姑娘這麼賴床,才不會這麼精神呢。”荷風拉著汶錦起來,又說︰“太太卯時一過就起床收拾,先到後山漫步半個時辰,風雨無阻。回來之後,就到寺院的大殿做一個時辰的早課,現在早課都結束了,該吃早飯了。太太早起來看了姑娘一次,散步回來又來了一次,做完早課……”
“我知道了,太太一共來了三次,都說什麼了?”汶錦滿眼期待看著荷風。
“太太听說姑娘沒起來,什麼都沒說,看了看就走了。”
汶錦有點失望,“她就沒說我昨天上山累了、讓我多睡一會兒?”
荷風搖頭說︰“估計太太是怕姑娘連午飯都趕不上吃了,不敢說那句話。”
寺院有過午不食的戒律,要是趕不上吃午飯,再連面條也沒有,她可就慘了。
“荷風,你去看看馮大娘起來沒有,我有事找她。”
“馮大娘早起來了,陪太太散步回來,又做了早課,現在應該吃飯呢。听說馮大娘吃完早飯就下山,等寺院做法事才回來,姑娘要找她真得麻利些。”
汶錦以最快的速度洗漱梳妝完畢,就去了周氏的院子。
周氏吃完早飯,去安排做水陸道場的事務了。幾個下人正在門房吃飯,汶錦的飯菜擺在了正房的花廳。汶錦和馮大娘交待了幾件事,才去花廳吃飯。
花廳的方桌上擺滿杯盤碗碟,足見飯菜很豐盛。無論是小菜還是主食,亦或是湯粥,都有五六樣之多,做得也精致,卻以素為主。
汶錦沖荷風揮了揮手,說︰“坐下一起吃吧!不用你伺候了,人少不講規矩。”
“姑娘可以不用奴婢伺候,但奴才不能與主子同桌而食,這規矩可不能忘。”
“昨天中午,咱們上山之前,你不是跟我同桌吃的飯嗎?”
“那是……”
“快點吧!別磨磨蹭蹭的,吃完飯還有幾件事讓你做呢。”汶錦端過一碗香噴噴、綠瑩瑩的粳米粥,又自己動手夾菜,邊吃邊跟荷風說話。
“姑娘今天吃飯倒是蠻麻利的。”
“我又不是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有什麼不麻利的?”汶錦的語氣里流露出哀傷的意味,昨夜吳明舉和範成白說的話一直在她耳邊回蕩。
程氏一族歷經兩朝,以耕讀起家、書香傳承,並不是鐘鳴鼎食的權貴之門。
可程琛卻把她養得非常嬌貴,除了讀書寫字,學習琴棋書畫及禮數規矩,其它一應事務都無須她動手。象女紅刺繡、打點府中庶務這一類的事她一竅不通。
她身邊常有二十多個下人伺候,比程文釵和程文釧姐妹加起來還要多。這兩姐妹也曾經很不憤,被小孟氏狠訓了幾次,就不敢把嫉妒寫在臉上了。
伺候她的下人這麼多,又有幾個是死心踏地忠于她的?
到死她也沒看清幾張嘴臉,有些事她兩世也看不透。
程琛那是在養女兒嗎?不是,他在養幫他通往權利之門的貴人。這還是好听的說法,若說得難听,他這是在培養搖錢樹,在養為他賺取大把銀子的花魁。
小孟氏深知程琛的心,所以,她把程汶錦養得更尊貴,還落了一個好名聲。
虧她有一副好容貌,是名滿天下的才女,卻對人情事故一無所知,更不懂圓滑變通。程琛失敗了,他養出的女兒沒什麼用,無法幫他達到目的。
所以,嫁一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是她最好的歸宿。
她就是死得疑點重重,不明不白,也沒人為她鳴冤,只會說她活該。
蒼天有眼,讓她附體重生,直到昨夜,她才明白了。這一世,她不做空有才名、不通變數的才女,不做千嬌百媚、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
她要活得明白些,象周氏、象甦灩,哪怕是象荷風,至少她了解自己。
“姑娘,你吃慢些,沒人跟你搶,奴婢……”
汶錦瞪了荷風一眼,沒說話,吃喝的速度更快了。她也想停下來緩口氣,可她一停下來,她就會傷心、會悲憤,會回憶前世、會淚如泉涌。
吃完飯,汶錦還是躲進周氏的臥房,痛痛快快哭了一場。她哭完之後心里敞亮了,倒把荷風哭得昏頭昏腦,憋屈萬分,還不敢問她因由。
“你知道我剛才為什麼哭嗎?”汶錦要為荷風釋疑,也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奴婢不知,請姑娘明示。”荷風小心翼翼答話。
汶錦雙手一揮,說︰“我看到太太的桌子上堆滿賬本,那邊櫃子里還有,就忍不住掉眼淚。你看她的賬本金礦的、玉礦的、水上的、陸上的都有,莊子鋪子就更不用提了。太太一定賺了很多銀子,一想到這些銀子都是我的,我就……”
“姑娘可別想得太美了,還有三少爺呢,三少爺可是我們二房的嫡長子。將來頂門立戶、當家主事的人可是他,姑娘怎麼把嫡親兄長忘了?”荷風這盆帶著冰渣的涼水毫不留情地澆到汶錦頭上,一下子把她澆得無話可說、又想哭了。
海四姑娘六歲隨父母離開京城,到現在六七年了,而她的同母兄長、大她兩歲的海岩留到了京城。兄妹分離時年紀都不大,又多年不見面,她連海岩長什麼樣她都記不清了。要不是別人提醒她還有位親兄長,她還真忘記了。
“太太十成財物產業能分給姑娘兩成做嫁妝就不錯了,姑娘可別想得太好。”
“只給我兩成?八成都給我哥哥?那我趕緊給哥哥寫封信,說說好話。”
荷風輕哼一聲,笑道︰“咱們家還有兩位庶出姑娘,一個庶出公子呢,姑娘忘了嗎?別看他們不是太太親生的,平日對姑娘和太太也不尊重,將來的財物產業可少不了他們的。別看這家業是太太掙下的,不給他們,也會有人指斥太太。”
汶錦瞪著眼楮看荷風,嘆息道︰“你說得對,這些都是沒辦法的事。”
周氏的母親、她的外祖母就是拒絕了丈夫要納其表妹為妾,在丈夫與其表妹有了孩子以後就果斷地選擇了和離,才受了那麼多苦,造成了終身的懊悔與遺憾。
海誠與周氏成親之前,海老太太就給海誠納了葉姨娘為妾。剛成親,秦家就把秦姨娘送來了。有這兩個有後台、有關系、有野心的妾室磨煉相伴,周氏的內宅爭斗之路走得驚險艱難。她打著修行的幌子找清靜,又何嘗不是一種逃避呢?
只要沒和離或被休,海誠和周氏都是夫妻。庶子庶女奉周氏為嫡母,周氏就有管教他們的權力,還要養活他們、助他們婚嫁立業,不管用誰的銀子。
一想到周氏苦心經營,賺到的銀子還要被庶子庶女分去一份,汶錦就肉疼。
她重生一世,不會重蹈前世覆轍,可一想到婚嫁之事,她就頭疼。想找一個不花心、不納妾,將來也沒有庶子庶女的男人哪那麼容易?
荷風見汶錦皺眉發呆,忙說︰“奴婢只是隨口說說,姑娘別放在心上。”
“我沒放在心上,你來磨墨,我要給兄長寫信。”
“是,姑娘。”
汶錦鋪好紙,提起筆,略微思索片刻,落筆成書,字跡工整雋秀。兄妹六年多不見,這幾年又沒有書信往來,第一次寫信,汶錦並不熟悉這位兄長,卻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思緒放開,越寫越覺得要說的話增多,寫了幾頁,還沒寫完。
一個丫頭進來回話,“姑娘,有一位姓範的先生要求見太太。”
姓範的先生應該就是範成白,他要見周氏,不知道有什麼事。
“你沒跟他說太太去了前面寺院嗎?”沒等汶錦開口,荷風就問話了。
“說了,可他說他能等,他還說這院子里的秋海棠花開得正好,他很喜歡。”
汶錦輕哼說︰“你跟他說太太這幾天都很忙,讓他拜訪女眷提前遞帖子,這是禮數。客院東面的秋海棠花開得也不錯,讓他到那里去賞,免得讓人誤會。”
“他說姑娘欠他一份人情,有些事跟姑娘說也行。”
“你這是怎麼回話呢?這些話一次說不完嗎?”汶錦皺眉斥責回話的丫頭。
“奴婢不是一次說不完,是範先生提前有囑咐,他說姑娘要是攆他走,就讓奴婢說姑娘曾欠他人情、有些事跟姑娘也行,姑娘會說什麼,他都想到了。”
汶錦皺眉冷哼,“他倒是有先見之明,我若不攆他走呢?”
“那他就繼續賞花,等太太回來。”
“你讓他去門房客廳,一會兒我去見他。”
來回話的丫頭松了口氣,趕緊應聲退下了。
昨夜在房頂上偷听吳明舉和範成白說話,汶錦听到了很多她想听的、不想听的話。她有好多問題,想問範成白,但不知道該以什麼身份去問。
範成白何等精明,看到她畫的羅夫河支流圖,想必已衍生疑心了。
“姑娘,墨都滴紙上了,要不先別寫信了。”
看到墨汁滴到紙下,印成了一朵黑花,慢慢泛開,汶錦蹙眉長嘆。愣了一會兒,她把那張染黑的紙丟掉,又開始寫信,邊寫邊琢磨怎麼跟範成白開口。
“姑娘,太太回來了。”
汶錦松了口氣,趕緊放下筆迎出去,挽住周氏的胳膊,說︰“娘,我……”
“晚起的事就不用說了,以後你跟娘睡,保證你一到卯時就萬分精神。”周氏滿面笑容,擁著汶錦走進客廳,坐下來就看賬本,一句話也不多說。
“娘,你是不是辦好了一件很棘手的事,或者了結了多年的舊事?”
周氏微微一怔,很認真地看著汶錦,問︰“你怎麼看出來的?”
“我看娘的笑容雖說有些牽強,卻也流露出如釋負重的輕松。”
“我女兒怎麼變得這麼聰明了?真不枉河神一片苦心點化。”周氏把汶錦拉到懷里,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跟吳明舉說清楚了,以後我和他君子之交,兩不相欠。錯過了二十多年的緣分,想重新找回談何容易,不如放手更輕松。”
原來是和吳明舉的事。
她能理解周氏和吳明舉的感情,但她絕不支持他們之間的私情。周氏有丈夫兒女,若是就此沉淪,將來必會痛苦一生,此時能放手最好。
周氏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如何善後,也會把握時機。
汶錦輕嘆一聲,埋頭在周氏肩上,輕聲道︰“女兒不知該怎麼說。”
“那就什麼都別說,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別壞了自己的心情。”周氏𣺿戊剔~醯耐販 嘈Φ潰骸八 齠ㄈЖ 凍砂鬃瞿渙牛 凍砂狀鷯ι鮮榛噬希 蠡噬掀 此 D俏環洞筧甦媸僑刃模 掛 雒劍 言斗勘斫闥蹈 ! br />
範成白的遠房表姐?她怎麼沒听說過?不知道範奸賊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拿得起、放得下才是高人,母親說對不對?”
“我是不是高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女兒說得對。”周氏把汶錦攬在懷中,清冷的淚水悄然滴落,落在汶錦的頭發上,她趕緊輕輕擦拭。
心未死,淚不干,只可惜此生有緣無分。
“娘,範成白來了,在門房的客廳里等著呢。”
“你去見他吧!听听他要說什麼事。與吳明舉有關的,你別應聲,就當成沒听見。他即將就任朱州知府,一方父母官,不能得罪,但也不必諂媚深交。”
汶錦長吸一口氣,點頭道︰“女兒都記住了,請娘放心,女兒保證應付得滴水不漏。對了,我給哥哥寫了一封信,請娘過目之後,幫我托人送走。”
“你哥哥……算了,等你回來再說吧!”
“好,我去見客。”汶錦略作收拾,去了門房客廳。
她剛到門口,範成白就迎出來了,手里捧著幾枝鮮艷的秋海棠花。看到範成白眼角眉梢都流露出淺淡的笑意,汶錦微微皺眉,趕緊躲開他,進到客廳里面。
“我手里的海棠花漂亮嗎?”範成白掃視汶錦,臉上笑意漸濃。
“再漂亮也是我家的花,你只是客人,花不屬于你。”
“錯,這是周家的花,連這蘭若寺都是周家的。”
汶錦挑了挑眼角,冷聲問︰“範大人登門拜訪就為了這等閑事?”
“當然不是,我有一件至關重要的事要跟姑娘說。”</br>(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