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宇辰臉上,清清楚楚寫著對一只耳鮮明的厭惡,和對小東的同情。
夙夜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渾然不知是什麼滋味。
他垂眼,望著自己緊扣的雙手,由于太瘦,關節顯得格外突兀、粗大,實在不怎麼好看。
緩了口氣兒,歐宇辰又繼續說道,“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夜里,一只耳又夢游了,自個兒打開房門,穿著單衣就走了出去。
要知道,當時可是數九隆冬,外面冷得要命,真的是滴水成冰。
地面封了層厚厚的雪殼,凍得邦邦硬,一丁點土地的影子都看不到。”
歐宇辰記得很清楚,雪地上,有一條一條的溜溜冰。
那都是孩子們無聊的時候,打出溜滑,硬溜出來的。
有半米長的、一米來長的,還有兩三米長的。
一只耳無意中踩在了溜溜冰上,摔斷了一條腿。
當時就痛醒了,連哭帶嚎地直叫︰“救命!”。
听出一只耳的聲音,他們仨趕緊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三個小孩子,都沒什麼力氣,費了好大勁,才把一只耳連拖帶拽地弄回屋子。
很難說是好事還是壞事,那種天氣,任憑他呆在外面,肯定是會被活活凍死的。
可是,誰又會想到,當時救了他,之後他的命運會怎麼樣呢?
歐宇辰愴然說道,“第二天,一只耳就發燒了。
沒人管他,也沒人找藥給他吃,他就一直一直燒著。
燒得迷迷糊糊的,時不時哭喊幾聲。
這樣折騰了兩三天,愛之家的管理員六子來了,要把一只耳帶走,說是帶他去城里看醫生。
一只耳嚇壞了,雙手扳著門框,死活不肯松開
。他不願意走,可是,他再不願意又能怎麼樣?用句爛俗的老話說,在愛之家,我們這些孤兒,在愛之家,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最後,他還是被六子帶走了。
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見到過他。
其實我們心里都清楚,一只耳不會回來了。
季佳澤很小氣的,平日里連片感冒藥都不肯給生病的孩子吃,又怎麼會舍得花錢送他去醫院治療腿傷?
只是不曉得,他是被丟在哪里自生自滅了,還是賣給了黑市的器/官交易者。”
說到這里,歐宇辰沉默了,沉默的時間過久,夙夜也覺察到他心情不佳,輕咳一聲,換了個話題,問道︰“你還有個室友吧?
患有 癥的小東和夢游的一只耳,雖然挺淒慘的,不過好像跟剜掉眼楮的嬰兒尸體,都扯不上什麼關系。”
“是啊,”歐宇辰古怪地笑了下,輕聲說,“我的第三個室友名叫歐宇夕。”
夙夜吃驚地看著他。
“跟我的名字很像吧?”歐宇辰聳聳肩,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著,仿佛絲毫不在意一般,“沒錯,他是我的雙胞胎哥哥。”
夙夜有種掏耳朵的沖動,他從來沒听說過,歐宇辰還有個雙胞胎哥哥。
“很意外吧?
他去世十幾年了,鮮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少數幾個知道內情的,也會有意無意地回避,畢竟,不是什麼好的記憶。”歐宇辰停了停,才接著又說道,“我爸爸車禍過世後,我和哥哥一起被送進了愛之家。
六子把一只耳帶走以後,有一天,他又把哥哥帶走了。
整整過了一個星期,哥哥才被帶回來。
走的時候,哥哥好好的,回來時,一只眼楮卻蒙上了紗布,就像動畫片里的海盜船長。
後來拆了紗布,我們才知道,他的那只眼楮已經沒有了。”
夙夜僵住了,無言地看著他。
歐宇辰淡淡地接著往下說,“我們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他怎麼也不肯說。
哥哥性格本來就挺孤僻的,發生這種事兒後,當然更加孤僻了。
整天坐在陰暗的角落里發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不過,每天吃飯的時候,他還是會準時出現在餐廳,雖然吃得不多,但他向來吃得就不多的。
到了晚上睡覺的時間,也會準時上床睡覺,第二天早晨,也會準時起床。
孤兒院里,像他一樣不幸的孩子很多。
而能跟‘幸福’、‘快樂’、‘活潑’這種字眼扯上關系的,壓根就沒有。
所以,我想,他慢慢總會好的,會接受現實。
不只是我,小東他們也都是這麼想的。
就這樣,又過了半個多月,一天,我正在前院和幾個小朋友玩游戲,忽然有個孩子跑來跟我說︰‘你哥哥跳井了!’。”
歐宇辰當時就懵了,仿佛一塊巨石劈頭砸下,腦子里一片空白。
等他恢復意識的時候,已經被報信的小孩子拽到了後院,那里有口轆轤井,井邊砌了一圈灰白色的石頭,打磨得平平整整的,比地面稍微高出幾厘米。
當時,那石頭台子旁邊聚滿了人,季佳澤、季曉琳和六子也夾雜在似驚恐又似興奮的孩子們中間。
看見歐宇辰,他們齊刷刷露出了異樣的、同情的神色,默不作聲地讓出一條道來。
于是,歐宇辰看到了哥哥,一動也不動的哥哥,仰面朝天,沉睡般靜靜地躺在地上。
“他們把哥哥撈上來的時候,哥哥已經死得透透的了。”歐宇辰苦苦地笑了下,“你見過溺死的人嗎?
口鼻都一股一股地往外淌著水,肚子脹得鼓鼓的,象是充滿了氣的氣球。”
夙夜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歐宇辰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語氣,包括臉上的表情。
可惜他沒辦法掩飾自己復雜、凝郁,很難說清是浸滿了無奈、惆悵還是悲涼的眼神。
“這世界就是這樣奇怪,你永遠也不知道,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事。”自嘲似的,歐宇辰又是輕聲一笑,“哥哥過世後兩個多月,爺爺突然來到愛之家,說是想要領養一個孩子。
他看到我的資料,知道我是歐非的兒子以後,馬上就決定領養我。
季佳澤當然是不情願的,但他總不能為了一個孤兒,得罪博宇的大老板吧?
于是,很不高興地把我交給了爺爺。
後來,我偶爾會想,如果哥哥再忍耐兩個月,沒有急著自殺,那麼,或許爺爺會同時領養我們兩個的。
畢竟,爸爸在世的時候,爺爺對他還蠻不錯的,憑夙家的財力,想必也不會介意多幫他養個兒子。”閉了下眼楮,歐宇辰搖了搖頭,“也是我的錯,在哥哥發生那種事後,我應該多關心他一些。
陪他聊聊天,開解開解他的,興許他就會打消自殺的念頭。”
無意識地,一個一個捏著自己的手指骨節,夙夜淡淡說道︰“我媽媽意外身亡後,我也常常想,如果那天我沒有堅持跟她一起去公安局,如果我沒有當場戳穿她的謊言,如果那個笨蛋小警察沒有弄灑了水杯……是不是她就不會死。”
歐宇辰黝深的瞳仁中閃過絲訝異,默默地瞅著夙夜,這還是倆人認識後,他第一次听到夙夜提起他的媽媽。
“或許冥冥中真的有天意吧?
有些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們沒有辦法改變,也挽回不了什麼。
所以,過于執著,只是在自己折磨自己罷了。”夙夜說。
他的小臉,依然是招牌的冷冷淡淡,深黑的眸子象是口深不見底的礦井,完全看不清楚里面的情緒。歐宇辰瞅著他,似笑非笑地問︰“你是在安慰我嗎?”
夙夜面無表情︰“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嗯,”歐宇辰嘴角的笑意擴大了,頓了下,“我知道。”
夙夜想了想,又問道︰“你是不是覺得,今天送嬰兒尸體來的人,跟你哥哥有關系?”
歐宇辰聳聳肩︰“我沒辦法不往他身上聯想啊。”
這是很正常的,換做夙夜,也會馬上聯想到歐宇夕身上。
窗外的雨,還在持續不斷地下著。
室內依舊一派昏暗,空氣凝結了似的,變成郁郁的瓦灰色,以至于彼此的臉孔都像覆了層薄薄的面紗,瞧不大分明,卻平添了幾分柔化的質感。
***
人們習慣,對同一個家庭里的兄弟姊妹作比較,分出個孰高孰低,特別是歐宇夕和歐宇辰這種孿生兄弟。
在認識他們的人眼里,歐宇辰是個聰明、漂亮、活潑、可愛的小男孩。
即使後來被送到愛之家,沒有了漂亮的衣服和鞋子,小手小臉起碼也會洗得干干淨淨的、衣著也盡量保持整潔。
別人跟他說話,他總是甜甜地微笑著,像清晨灑滿了脈脈晨暉的向日葵,禮貌地答話。理所當然,是兩兄弟中間,比較討人喜歡的那一個。
歐宇夕有著和弟弟一樣的外表,但鮮少會有人留意到這一點。
因為他的小手小臉總是髒兮兮的,衣服總是皺巴巴的,如同縮了水、又在煤堆里打過滾的梅干菜,讓人著實沒心情看第二眼。
至于性格,跟弟弟就更加大相徑庭了。
知道“旮旯小孩”吧?那些總是瑟縮在犄角旮旯里,不哭也不鬧,最容易被忽略、被無視的小孩。
歐宇夕就是個地地道道的“旮旯小孩”,總是怯生生地躲在角落里或者人群後面。
有慈善家來愛之家捐款捐物,他從來不曉得要幫爸爸媽媽們說幾句好話。
所以,爸爸媽媽們都不喜歡他,這種“不喜歡”是會傳染的。
漸漸地,其他孩子們也都不喜歡他了,排斥他、欺負他,在他周圍築起一道冷硬的籬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