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是顆歪著的小腦袋,烏溜溜的黑眼珠,骨碌碌地轉來轉去;有時候,是兩只小爪子,正努力拽著一顆松果;有時候,是條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掃就不見了。
歐宇辰最喜歡*月份的鍋盔山,那時候,野果子大半都成熟了。
一串串的野葡萄爬上了架,呈現出誘人的紫紅色。
刺玫果是紅彤彤的,像一顆顆小珊瑚珠。
山梨則是黃橙橙的,咬一口一汪水,在枝頭搖頭晃腦。
這些果子盡情散發出滿是自然滋味的甜香,是果園里的水果們,遠遠沒法比擬的。
樹下盛開著大簇大簇的花兒,粉色的、黃色的、白色的……花間飛舞著輕盈的蝴蝶,它們那花瓣似的翅膀,也是粉色的、黃色的、白色的。
蜻蜓透明的翼翅,在陽光下是金燦燦的。
黃色的蜜蜂嗡嗡叫著,撲稜著翅膀,顫動著圓乎乎的胖身子,從這朵花上飛到那朵花上,又從那朵花上飛到另一朵花上。
豆青色的螞蚱,身子又短又粗,把碧油油的草葉,當成了蹦蹦床,玩得不亦樂乎。
螳螂狹瘦狹瘦的,驕傲地昂著三角腦袋,氣勢洶洶揮舞著大刀,把葉子劃開一道道口子。
螞蚱雖然惱火,可是也拿它沒辦法,趁它還沒找自己麻煩,趕緊蹦 著溜走。一不小心,螞蚱就會變成螳螂的盤中餐的。
草稞里偶爾會看見黑天天,熟透了的果實,掛在蟹爪似的睫上,黑珍珠般瑩潤誘人。
這是怎樣迷人的一幅景致,這是怎樣廣遨的一片樂土。然而,僅僅隔了一堵牆的愛之家,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了。
見過監獄的高牆嗎?愛之家的牆雖然沒有架設可怕的電網,但插滿了更加令人怵目驚心的、尖銳鋒利的碎玻璃碴。
對生活在里面的孩子來說,從本質上,這堵牆跟獄牆,並沒有什麼差別,都意味著剝奪與禁錮。
孤兒院里的孩子們,最渴盼的是什麼呢?應該是有好的人家願意收養他們,給他們一個家吧。
然而,對于愛之家的孩子們來說,是不會有這種期盼的。
在季佳澤眼里,他們都是能創造財富的工具。
所以在踏進愛之家的第一天,季佳澤和六子,就用皮帶和拳腳,切切實實地告訴他們,這里就是他們最後的歸宿,永遠也不要抱有離開的念頭,在心里想想都不行。
想起幼年時期,那些個難捱的日日夜夜,歐宇辰輕輕嘆了口氣。
他綿邈的嘆息聲,像顆小石子噗通投進夙夜心底,蕩起一圈圈的波紋,以至于心髒都起了層細密的褶皺。
夙夜暗暗思忖,他早就應該想到的,歐宇辰不是生來就含著金湯匙、生來就被夙博罕選定為繼承人,而是也挨過苦日子的。
他不能想象,什麼樣的地方、什麼樣的生活,會被歐宇辰稱之為“地獄”。
“我有三個室友,其中一個叫小東的最古怪。
听說過傳說中的吸血鬼吧?嗯,他跟吸血鬼差不多,皮膚慘白慘白的,一丁點血色也沒有,還布滿了丑陋的、可怖的瘢痕。
他害怕陽光,也害怕燈光,所以我們的房間,平日里是不怎麼開燈的,還總是掛著厚厚的黑絨布窗簾。
有一次,我無意間撞見,小東抓到一只偷溜進屋子里的老鼠,一口就咬掉了老鼠尖尖的小腦袋,然後含住斷裂的脖頸,大口大口地吸血。
那只斷頭的老鼠,半天都沒死透,揮舞著小爪子不停地掙扎……”
在落雨嘩嘩的背景聲中,歐宇辰的嗓音里帶著絲不易察覺的顫悸,眼中的惶然一閃而逝,快得夙夜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他想,那血淋淋的一幕,一定是纏繞了歐宇辰好多年的噩夢。
“我嚇壞了,鼓足勇氣,小心翼翼地討好負責照顧、管理我們的季曉琳媽媽,央求她給我換個房間,結果被愛之家的負責人、院長季佳澤听到。
他很不高興,惡狠狠地說要讓我長點記性,明白自己是什麼身份、什麼處境,懂得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所以,他和另一個管理員六子,暴揍了我一頓。打得真狠,拖把都斷成了兩截。
打完以後,他讓六子把我關進後院的地窖里。”
說到這里,歐宇辰又笑了笑,平靜地說,“就是那種用來儲存白菜、蘿卜、土豆的地窖,冬天當暖房、夏天當冷藏室使用。
當時是初秋,里面什麼東西都沒有,空蕩蕩的。
特別的陰暗潮濕,充斥著發霉、土腥還有爛菜葉子的糜爛味。
四壁是泛著水汽的泥土,一踫就稀里嘩啦往下落。
地面則東一塊、西一塊,長著黑綠黑綠的苔蘚,又濕又滑,踩上去,稍一不留神,就會滑倒。
整整兩天,我一個人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窖里,身上的傷口火燒火燎的,疼得要命。
沒有東西吃,沒有水喝,除了從身上爬過的老鼠、蜘蛛和螞蟻,我沒有見過其他活物。
陪伴我的,有寒冷、饑餓、恐懼,還有疼痛……那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會死掉。”
停頓了下,側過臉,歐宇辰抬起兩根手指,向前壓著左耳,給夙夜看耳後的疤痕,“喏,這就是那時候被老鼠抓傷的,幸好不是在臉上。”
夙夜的胃部,不由自主地緊縮了。
那是道足有三厘米長的疤,淡月牙形,皮膚縴薄得幾乎透明,呈現出和周遭膚色迥異的淡乳白色。
當時,一定很痛吧?
夙夜不願意想象,那兩天歐宇辰是怎麼度過的。
對于一個年僅四、五歲的小男孩來說,他內心是多麼的惶恐、多麼的無助。
夙夜曾經看過幾起關于活埋的案例。
2013年6月,沐陽62歲的農民馮某某,不堪忍受精神病兒子的長期毆打、折磨,在多次報警,而警方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的狀況下,迫于無奈,竟然將親生兒子活埋。
後來因為尸體被村民發現,被警方逮捕。
2010年11月28日,在內蒙古自治區伊金霍洛旗,清澗縣三名90後青年,強某某、王某某和張某為了“弄點錢花”,將一向和他們交情很好的女友曹x梅騙到清澗縣活埋。
隨後打電話給被害者家屬,謊稱曹x梅被綁架,向他們索要贖金。
曹家人報警後,警方先後兩次以家屬的名義,往犯罪嫌疑人提供的中國農業銀行卡卡號匯款。
同時抽調大量警力,埋伏在清澗縣的各處農行atm機附近,終于將犯罪嫌疑人成功抓獲。
夙夜對上述兩起案件的起因和破案過程,都沒什麼興趣。
馮老漢激情殺人,沒有經過縝密策劃就不用說了。
強某某、王某某和張某可是思考了很久、討論了很多次,居然還能實施那麼弱智的犯罪行為,用了那麼白痴的取款方式,夙夜都替他們的智商捉急。
在這兩起案子中,給夙夜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卷宗中那些怵目驚心的被害者照片。
沒有任何一種語言,能夠形容出他們的痛苦和絕望。
兩名死者口鼻中都灌入了大量泥土,指甲破裂不堪、指尖血肉模糊。
曹x梅的兩根手指,因為抓撓得太厲害,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
這一切,都清清楚楚地表明,他們臨終前,經歷了怎樣的掙扎和恐慌,才終于走向死亡。
那一刻,不只是生命的結束,也意味著得到了解脫。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在恐懼和痛苦中,絕望地、無助地、孤單地等待死亡。
自嘲似的,歐宇辰又笑了笑,輕輕吁出口氣,繼續說道,“其實比較起來,我還算是比較幸運的。
我記得,有個叫叮叮的小女孩,瘦瘦小小的,頭發黃黃的,也曾經被關進地窖里。
當時是三伏天,里面悶熱、潮濕、不透氣。
她被放出來的時候,鼻尖被老鼠咬掉了一大塊肉,骨頭都露出來了。
身上還生了可怕爛瘡,臭得要命,蛆蟲在爛瘡上蠕動,爬來爬去。
可是,她自個兒象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似的,任憑許多只綠頭蒼蠅,嗡嗡亂叫著往她身上撲,不哭、不動也不說話。
後來我們才知道,她嚇得太厲害,精神崩潰,已經瘋掉了。”
整整下了一天一夜的雨,令室內的空氣,都變得涼浸浸的,夙夜感到冷颼颼的寒意,下意識抱緊了肩膀。
“當然啦,季佳澤的本意,只是想懲罰我們,並沒有要我們命的意思。
至于會變成瘋子還是白痴,他根本不在乎。
一般關個兩三天後,都會被放出來。
因為季曉琳媽媽求情,我只被關了兩天。
六子把我放出來後,又揍了我一頓。
大概怕打死了沒法跟季佳澤交代,他專門往我的四肢上招呼,結果打斷了我的左腿腿骨。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個多月,我才能下地。”
歐宇辰還有一句話沒說,他之所以沒有變成跛子,得感謝季曉琳媽媽,多虧了季曉琳媽媽護著他,在他發燒的時候,偷偷塞藥給他吃。
她畢竟是季佳澤的妹妹,六子多少也得給她點面子,所以才沒有繼續找他麻煩。
在愛之家,根據“市場需要”,常常有被拗斷胳膊、踹斷腿、弄瞎眼楮……的孩子。
跟他們比起來,歐宇辰算是非常非常幸運了。
夙夜眼楮向下瞟,盯著他的左腿。(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