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也下了場很大的雨。
放學的時候,天黑得嚇人,象是無數只黑老鴰,齊刷刷張開翅膀,遮蔽了整片天空。
狂風裹挾著驟雨,扯天扯地地垂落。
觸目所及,蒼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里是人,哪里是樹。
校門口聚滿了撐著傘的家長們,抻著脖子踮著腳,滿臉焦急地向里面張望。
等著接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寶貝。
夙夜將書包緊緊抱在胸前,弓著身子,目不斜視地從那些家長和學生們中間穿過。他知道,不會有人來接他的。
值得慶幸的是,為了隨時撿拾能賣錢的廢品,每天他兜里都揣著一兩個大號的黑色塑料袋,把書包塞進塑料袋里,牢牢扎緊袋口,起碼不用擔心書本會被打濕。
至于自己會不會著涼感冒,壓根不在他考慮的範圍。
對于窮人家的孩子來說,身體不要緊,需要花錢的事兒才要緊。
狂風一陣比一陣猛烈,路邊的柳枝,打著橫狂甩,像一條條威風凜凜的細鞭子,興高采烈地抖擻著。
豆大的雨點,此起彼伏砸在柏油路上,濺起一枚枚亮銀的箭頭。
腳下很快蜿蜒出一條條小溪,小溪又匯聚成河,不一會兒功夫,就漫過了腳面。
雨,實在太大了。
水,順著打成綹的額發往下淌,浸入眼中,刺得眼瞼生疼生疼的。
模糊了視線,眼前的一切,再怎麼努力,也看不大分明了。
身上早已濕得透透的,找不到一丁點干松的地方。
流著水的衣服,粘在肌膚上,透骨的涼,連胸口都感覺不到一絲熱乎氣。
夙夜凍得直哆嗦,在淒惶的風雨中瑟瑟發抖,像根須扎得很淺,被狂風吹彎了腰的老玉米。
腳上穿的千層底黑布鞋,是爸爸在地攤買的便宜貨。
都說小孩子的腳,跟雨後的蘑菇似的,長得瘋快。
為了多穿些日子,特意買大了一個尺碼,平日里就不怎麼合腳,灌滿了水以後,更是不停地掉下去,掉下去,親親熱熱粘著地面,死活不肯起來。
要一次又一次停下,回頭,用腳尖趿拉上,當成拖鞋硬掛在腳背上,拖拽著前行,這大大減慢了他趕路的速度。
走著走著,冷不防腳底一滑,踩進個塌陷的坑里,並不深,不過,還是崴到了腳。
試探著稍微活動活動,踝骨處頓時傳來骨頭斷裂般的刺痛。
狠狠吸了口氣,抹把臉上的雨水,夙夜茫茫然地打量四周,頓時大失所望,離家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他咬著牙,低著頭,繼續走著,雖然小心再小心,避免受傷的部位著力,只是做最低限度的起、落、起、落……動作,還是越來越疼,象是有只機械怪手,在死命地掐著、扭著、攥著。
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懵懂委屈,象是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夙夜使勁抽搭抽搭鼻子,硬忍住要溢出的液體。
他很清楚,流淚除了讓自己顯得很懦弱、很可悲,沒有任何實際用途。
走著走著,冷不防迎頭撞上個人,他愣愣地抬眼,闖入視線的,竟然是爸爸熟悉的輪廓。
爸爸撐著把不大的藍灰白格子傘,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地打量了夙夜一番,眼圈漸漸潮紅了,接過書包,將雨傘塞給他,嘴唇翕動著,說了句什麼,然後轉過身去,半蹲在夙夜面前。
耳朵里充斥著嘩嘩的落雨聲,夙夜沒有听清爸爸嘟噥了什麼,但是看懂了他的動作,他要背自己。
拍拍爸爸的肩膀,示意他回頭,夙夜湊在他耳邊,大聲說︰“我能自己走。”
爸爸擺擺腦袋,固執地蹲著,說什麼也不肯站起來。
父子倆僵持了一會兒,還是夙夜妥協了。
爸爸是個溫柔的人,可是有時候也很固執。
小心翼翼地,夙夜慢慢趴在爸爸背上。
爸爸扶著他的大腿,往上托了托,讓他趴得更穩當些。
夙夜不知道,別的孩子被父親背著時是什麼感覺,或許已經習慣了,甚至厭煩了。
然而對于他來說,卻是很陌生的體驗。
媽媽不用說了,在她眼里,兒子是負擔,是累贅,是籌碼,唯獨不是責任。
爸爸呢?做了二十來年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會花錢、會消費、會享受,唯獨不會賺錢。
被生活所迫,只能在工廠里干技術含量最低、最辛苦的活兒,每天都累得半死不活的,也賺不到幾個錢。
回家以後,還要做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家事,當然抽不出多少精力、體力來呵護、照顧兒子。
說起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來接夙夜放學。
爸爸只在他第一天上學的時候,把他送到學校,叮囑他要牢牢記住回家的路,放學後乖乖回家,不要到處亂跑,就離開了。
每個孩子,都會有孺慕的情結,都會渴望父母的關愛,夙夜當然也不例外。
所以,此時此刻,他的心情,是激動而興奮的,以至于,都沒有留意到爸爸躑躅的、微微踉蹌的步伐。
回到家,脫鞋的時候,夙夜才發現,爸爸左腳纏著厚厚的紗布,已經被雨水、血水糊成一坨,看起來髒兮兮的,很惡心。
原來,爸爸今天上班的時候,不小心被預制構件砸傷了腳,左腳整個大拇腳趾蓋都被砸掉了,上司才讓他回家休息的。
而他就拖著那只受傷的腳,背著兒子,在滂沱大雨中一步步走回家。
***
差不多十年過去了,夙夜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想起,爸爸血肉模糊的腳趾和蒼白倦怠的面容。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沒有經歷過的人,永遠不會懂得那種胸腔被生生掏出個大洞,怎樣努力、都無法填滿的空落落感覺。
難過嗎?當然難過,可是,又不僅僅是難過。
胸口象是梗塞了沉甸甸的鉛塊,夙夜痛得整個人都蜷曲了。
正神情恍惚,一只手忽然落在他頭頂,親昵地揉了揉︰“想什麼呢?怎麼又在發呆?”
夙夜怔愣地抬起視線,是歐宇辰,另一只手里拎著雙寶藍色絲絨面拖鞋,很眼熟,是自己的。
距離這麼近,他甚至能夠清晰地聞到歐宇辰身上熟悉的、清爽的沐浴乳味道。
神智還在某種淒艾的情緒里徘徊,沒辦法立刻抽離出來,夙夜兀自呆呆地發怔。
他傻乎乎的樣子還蠻可愛的,歐宇辰情不自禁,又揉了把他的腦袋,然後蹲下身子,抬起夙夜的左腳,將拖鞋往上套。
歐宇辰竟然在給他穿鞋……夙夜有種被雷劈的錯覺,徹底木了。
當然,他一直都木木的,只不過原來僵硬的是外表,現在連腦子也固化了。
他垂眼,昏蒙蒙的光線中,歐宇夕的短碎發,閃爍著誘人的黑亮光澤,頭頂有個小小的發旋。
潔白的襯衫領子,柔順地慰貼著奶油色的頸子。
從夙夜的角度,剛好可以看到歐宇辰優美的頸部線條,光潔、緊繃,猶如高貴、優雅的白天鵝。
屬于青蔥少年特有的肌膚,細膩而通透,簡直能看見表皮下藏青色的脈絡。
夙夜愈發感覺胸口悶悶的,堵得慌。
明明都是菡萏初綻、青蔥勃發的年紀,自我感覺卻已經垂垂老矣了。
心里一片荒蕪,沒有激情沒有追求沒有夢想,只有痛苦的記憶碎片,時時翻涌,糾纏不去。
倉促地別開視線,夙夜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被冰得麻木的左腳,已經妥妥帖帖地穿上了鞋子,瞬間感受到柔軟的溫暖。
愣怔了片刻,他才省起來應該拒絕,茫然無措地說︰“我,我自己來。”
牢牢抓住他的右腳,固執地不肯松開,歐宇辰把另一只拖鞋也套上去,渾不在意地說︰“已經好啦。”
夙夜都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反應了。
歐宇辰壓根沒在意自己剛才的行為,是不是熱情得“過了火”,扯著夙夜胳膊,一把將他拉起來,笑微微說︰“走吧,我帶你去吃飯。”
呆愣愣被他拖著,走了好幾步,夙夜才醒悟,應該表示反對的,搖搖頭︰“我沒有胃口,不想吃。”
“你一直都沒有胃口,”歐宇辰譏誚地揚揚眉毛,輕嗤,“想把自己變成紙片嗎?
前陣子b市成天刮龍卷風,怎麼沒把你直接卷外太空去?
瘦得跟麻桿似的,還不肯好好吃飯。
多大的人了,怎麼就學不會照顧自己呢?
忠叔做了黑椒牛柳,你肯定不愛吃。這樣吧,今天不用上學,有大把的空閑時間,哥哥親自下廚,給你弄點好吃的。”
他會做飯?
夙夜懷疑地看著他。
“喂,你那是什麼眼神?哥哥我可是非常靠譜的人,保證讓你刮目相看哦。”歐宇辰眨了眨眼楮。
這個孩子氣十足的動作由他做出來,實打實的電力十足。
夙夜在心里腹誹,怪不得學校里那些小女生,一個個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可是,你不覺得對一個大男生 里啪啦放電,是很無聊的事情嗎?
垂下眉睫,他沒有搭腔。
不由分說地,歐宇辰拖著他的手,朝樓梯口的方向走,“你要懷著感恩的心,好好享用哦。要知道,我可是很少很少下廚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