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某個晴朗的夏日傍晚。
夙夜抱膝坐在樓前冰冷堅硬的白色大理石台階上,望著眼前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發呆。
像誰失手打翻了顏料瓶,綠茵茵蔓延開來,錯落有致地點綴著幾株花團錦簇的灌木。
草坪外面,是爬滿翠綠藤蔓的圍牆和象牙色雕花大門。
他背後則是一棟白色歐式三層小樓,外觀古樸典雅,宛如一位美麗嫻靜的淑女,亭亭玉立。
和許多歐式小樓一樣,它也設有內外雙重樓梯。外置樓梯呈“z”字形,盤旋而上。扶手和欄桿都雕鏤著繁復的扭紋圖案,二、三層還有漂亮的魚脊形露台,站在上面眺望風景,心情一定會很愉快。
夙夜想起自己居住了十六年的家,那是棟昏暗發霉的七層筒子樓,位于b市郊區某個陰暗潮濕的小巷子盡頭,緊挨著兩排低矮的平房。
這種無厘頭的規劃是有原因的,那些平房原本是b市國營起重機配件廠廠房,昔日也曾經機器轟鳴、人聲鼎沸、熱鬧喧囂。現在廠子早已解體,能賣的都賣了,只剩下斷壁殘垣的廠房,周圍則陸陸續續鼓起高低錯落的民宅。
而那棟筒子樓就是起重機配件廠在最輝煌年代蓋建的家屬樓,以極低廉的價格賣給內部職工,令他們雀躍不已。現在卻只留給人以英雄末路、美人遲暮的蒼涼感,無奈地見證著這個城市日新月異的變遷。
當初夙夜的父母選擇買這里的二手房,主要是考慮價格比較便宜。
所謂物有所值,既然便宜,當然會有許多不趁人意的地方。
譬如物業有名無實,樓道里長年累月堆積著家家戶戶破爛不堪、偏偏又舍不得丟棄的各種雜物,進出都很不方便。
布滿霉斑、鼓脹開裂的牆皮隨時會脫落,一不留神就會被砸到,頂著一頭一臉的灰土。
混凝土樓梯由于磨損得太厲害,坑坑窪窪的,每次上樓都得小心翼翼、打起十二分精神,避免崴到腳……
夙夜家住在頂層的701室,典型的冬涼夏暖,偶爾還會滲水漏雨,所以牆角總是布滿赭褐色的霉斑,縱橫交錯、層層疊疊,宛若太過詳細的區域分布地圖。泛黃的牆壁常常黏貼著尚未來得及清理的蒼蠅、蚊子尸骸,拖曳出骯髒惡心的一道道血漬。
隔壁鄰居本來是起重機配件廠的鏜床工,下崗後靠在街邊支著簡易棚賣鹵味為生。這也是整層樓蒼蠅蚊子泛濫的罪魁禍首,要知道,這里可是七樓,老弱病殘的飛蟲是上不來的,身強力壯的也未必有興趣成群結隊練習攀高。
可是,由于鹵味的吸引,蒼蠅們總是殺光一撥又來一撥,前赴後繼、生生不息。
和他家做鄰居的悲劇還不止如此,每天凌晨兩三點鐘,男女主人就會爬起來,乒乒乓乓的剁雞、剁肉、剁豬手、剁豬肘子、剁雞腿、剁雞爪……所以左鄰右舍就遭了秧。
當然會有人大聲的怒罵,當當當敲著暖氣管表示抗議,于是整棟樓的人都被驚醒了,局部戰爭迅速擴散成全面戰爭。
孩子響亮清脆的啼哭、老人聲嘶力竭的咳嗽、男人粗聲粗氣的吼叫、女人唧唧喳喳的嚷嚷……做鹵肉的彪悍女主人因為睡眠不足,常年紅腫著眼角,總會不甘示弱地扯著高亢的嗓門回罵。
這種情況下還能安心睡覺的,肯定是非人類。
夙夜血糖偏低,心髒也不太好,每次在沉睡中被吵醒,都覺得非常痛苦。
破舊的樓板,不只是隔音差,隔壁那口也不知道翻來覆去熬了多少遍湯底的大鐵鍋,飄出陳皮、八角、肉桂、茴香等混雜在一起的濃稠味道,蹭蹭蹭從牆縫里鑽進來,簡直能把人燻暈。
不過,即使是這樣,夙夜也從沒有因此抱怨過,甚至暗暗慶幸能和他們成為鄰居。
逢年過節,女主人都會打發兒子送來一盤鹵味,夙夜每次都吃得很香,恨不得啃掉自己的手指頭。
對他來說,肉食是很奢侈很美味的東西,平日里是吃不到的。
“爸爸,你絕對不能把他留下來!你想想,連警察都被那個賤女人騙了,他居然能懷疑到她!雖說是惡有惡報,可是他才十七歲,怎麼會有那麼深沉的心機?實在是太可怕了!
大哥的葬禮上,他連一滴眼淚都沒流。李曉舒那個賤女人即使再可惡,也是他媽媽,她就那麼死了,他連點反應都沒有。除了冷血我實在想不出別的形容詞!這種人怎麼能留在我們夙家?!”
身後的門里,姑姑的嗓門一聲高過一聲,中間偶爾夾雜著姑丈張鼎軒委婉低沉的勸阻︰“夙婭,你別太激動……夙婭,你冷靜點……夙婭,好好跟爸爸說話……”
但都淹沒在姑姑滔滔不絕的憤懣話語中,他們並不介意會被夙夜听到,也是,誰還會在乎他的感受呢?
這里是位于t城郊區的夙家豪宅——夙夜祖父夙博罕的家,大得不像話,也漂亮得不像話,連工人們看起來都矜持而高貴,衣著整潔、一絲不苟,令人望而生畏。
但夙夜不喜歡這里,一點都不喜歡,他也希望能欺騙自己,這只是場夢,明天醒來,一切都會恢復原樣。爸爸沒有被殺,媽媽也沒有死去。
他不介意過苦日子,不介意沒有肉吃,不介意總是穿短了一大截的校服被同學們嘲笑,不介意因為拖欠書本費被老師罰站……
他只希望,那兩個人即使不快樂,也能好好活著。
“……李曉舒跟大哥在一起,就是妄想著能一步登天,嫁進我們夙家。幸虧爸爸看穿她,將他們逐出家門。所謂有其母必有其子,夙夜年紀不大,心機卻重,簡直跟他媽一樣可怕!爸爸,你瞧著他可憐,資助他點錢好了,可是絕對不能收留他!”
夙夜抿緊嘴唇,听著應該被他叫做“姑姑”的女人無端地指摘自己,依舊面無表情地遙望前方。
正是夕陽無限美好的時刻,黛青色的遠山含著一輪紅彤彤的落日,如錦似緞的炫彩雲霞橫陳天際,鼻端飄進泥土、青草的味道以及淡淡的花香,天地間的一切仿佛都撒滿了碎金,罩上層柔和的燦金色。
模模糊糊的視野中,依稀看見一道人影,自遠處悠悠然走來。
漸漸近了,是個長身玉立、英氣逼人的男孩子,雙手插在褲袋里,邁著散漫自在的步子,意態閑適。
由于逆光的緣故,夙夜不得不微眯起眼楮。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利落生猛的短碎發,在金燦燦的斜陽中,閃爍著自然純正的黑亮色澤。白色運動套裝,找不到一絲褶皺。白色阿迪達斯運動鞋,亮白得刺眼。整個人干淨得炫目。
夙夜下意識想藏起雙腳——或者,干脆把自個兒藏起來?
他也穿著運動鞋——花了十元錢在路邊攤買的,破了個洞,還起了毛邊,看起來灰突突的,很髒。更不必說身上褪了色、短了一大截的校服。
十六歲的年紀,就算表面裝作毫不在乎,其實自尊心也是很強的,再沒有比自慚形穢更令人懊惱的。
“你就是夙夜?”少年直直走到夙夜面前,微微歪著頭,目光自上而下,將他從頭到腳梭巡了一圈。(m.101novel.com)